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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和葱花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行驶在乡村的土路上,车后面是排气筒冒出的黑烟和扬起的尘土。
几只羊在地里吃草,它们的主人是个全身黑乎乎的老头,老头茂盛的胡子把嘴糊住了,胡子里插着根烟,烟头明明灭灭,老头惬意地眯着眼,放羊的鞭子搭在胳膊上,胳膊抱在怀里。
“唉~”他望着面包车的方向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渴望和不甘心。可这些都被一身破衣服紧紧勒在他的肋骨里、他佝偻的脊梁上,他只能狠吸了一口几块钱一包的烟,吐出一片烟雾,连骂人的话都只是在喉咙里打几个转,羊都不会听清:
“俺咋就没钱……狗娘养的!偷俺的羊!生娃没□□!”
面包车驶过崎岖的小路,一直开到个高坡上。
门口几个男人等着,望眼欲穿。
红色的大门上锈迹斑驳,门柱上还拿石头压着端午时挂的葫芦,已经入秋了,门上的对联还很完整,这在这个村里是很少见的。
面包车停在了大门口,停在了男人们的面前。车门拉开了,一个穿着西装,脚上踩着皮鞋的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带着顶高帽子,像是登台变魔术的魔术师,他也确实是个魔术师,至少二十年前是。
他的登场引来门口人的欢呼,他们呼啦一下围住了车门,像是等着主人喂食的狗一样守在狗盆旁边。
面包车的后门打开了,首先下来的是个留着寸头的男人,一双布鞋想必穿了很久,大脚趾的地方都快被磨破了。然后下来的是个女孩。
她像只小鹿一样睁着湿漉漉的大眼地看着这个世界。她的衣服和脸都脏兮兮的,只剩下这双眼睛黑白分明。
她是魔术师带来的,或者说是变出来的。因为从那个地方到这个地方,对于女孩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情。
寸头男人挡着想要扑上来的狗,但挡不住他们贪婪的眼神。皮鞋男人很满意观众的反应。
“现在活越来越不好找了,这次的货还按老规矩,你们商量好了来领人……”
他一边说,一边往大门里走,寸头男人在后面扯着女孩的两个胳膊像提小鸡一样把她提进了院子。
院里的铁笼里关了只大狗,一身黑毛,原本爬在笼子里,等皮鞋男一进院子就开始狂吠,把笼子撞得哗啦乱响。
一阵狗叫鸡叫的声音里,村长早沏好了茶来等他的客人。院中间放了张小桌,一个面善的中年人坐在小马扎上,他笑着说了句“大功臣回来了!”,把碗一翻,手一抬,一碗黄澄澄的茶水就倒了半碗。
“这次咋去这么久?”关心的话,被他说出来像是一种质问。
西装男坐到村长对面的小马扎上,一口喝干了碗里的水。
“来!坐啊!都别站着了!”村长起身招呼寸头坐下,又给女孩倒了碗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一路上舟车劳顿都累了吧?”
女孩向寸头身后躲,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碗。
西装男和村长对视一眼,脸上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他训到:“给你你就接着!没听过长辈赐不敢辞吗?你爹妈咋教的你!”
转脸就对村长赔笑:“姑娘脾气倔,认生!读书读傻了!哈哈!”
村长的妻子从屋里出来,端着个果盘里,盘子里是些洗好的梨,鸭梨。“来来!吃点梨,解渴!我做了饭,晚上留下吃饭吧?”她的话对着西装男说,却用余光看着村长的脸色。
女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见梨子虽然洗过了还带着水珠,但依旧是脏兮兮的,和女人过度操劳干裂的手一样。她也看见院子里有几滩鸡鸭的排泄物,西装男的鞋底上沾了一些。她紧闭着唇,寸头男也找了个小马扎坐下了,她站在他旁边,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傻站着干啥?来,这梨可甜了!”女人拿起个梨子塞进女孩手里,接着皴裂掉皮的手在围裙上随意地擦了一下。
女孩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梨子,忽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说:“叔叔婶婶!送我回去吧!求你们了!我爹娘就生了俺一个,没了我谁给他们养老送终啊?”
正是二十出头的好年岁,她的嗓子像是黄莺一样,当带着哭音时是那么动人,好似能把人心哭碎了一样。
女孩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滴在地上,手里的梨滚在地上沾了一圈土。
女人来扶她。
“你这是做什么?快站起来!”
“叔叔婶婶!求求你们了!俺爹娘没了我会伤心死的!求求你们了!俺让俺家里送钱来!”女孩转身扒住村长的胳膊,用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是对满满的信任和依赖,像是女儿在求自己的父亲,也像是死刑犯在对刽子手求情,“俺家是开超市的,有钱的,俺爹肯定愿意用钱来换我……”
村长脸上挂着慈爱的笑,他抬起手嘬了口茶喝,然后缓慢又不容置疑地把女孩的手扒了开。
“娃儿,何苦呢?来了就安心住下,进了我们瓦儿庄就是我们瓦儿庄的人了,等下给你找个好婆家,安心地住下,我们亏待不了你的……”
女孩很早就知道无论她的表演多么动人,这些铁石心肠,或者说没有心的人都不会有半点动容。就像一只鸟在窗外叫的多么凄惨,屋里的人只会觉得它烦,想让它闭嘴,最好能滚进自己的锅里给自己添点肉吃一样。
但她总觉着,都是人,都会有同情心的。她只要惨一点,再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但现实狠狠地打了她的脸。没有人是傻子,会相信她空口无凭一句承诺。
猎手不会对猎物心软。他们只在乎猎物够不够肥。他们只在乎她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她撇撇嘴,从地上站起来,她转身朝旁边走了两步,就在西装男和寸头险些以为她要跑的时候,她慢慢弯下腰捡起了被她丢在地上的梨。谈笑声暂停了一瞬,只有那只大狗还在叫着、撞着笼子。
女孩低着头,垂着眼眸,像个可怜鬼,怯懦极了。她畏手畏脚地把脏了的梨子放进果盘里,女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看到她的动作后,哑然失笑。
“呦!这么大姑娘了咋还不会干活!干净腌臜都分不清了!”她一边笑着说着缓和气氛的话,一边把果盘端开去清洗。
女孩没有体会到她的幽默,她只觉得讽刺。
都是一个盘里的梨,哪个是干净的?
……
一壶茶喝完的时候,门口的人争出了个结果。
准确的说,是在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结果就已经决定了。
……
“你买了我?”
男人的头发长长地遮住了眼睛。
女孩动动手指,忍住想要撩开他头发的举动:“你年纪还不大吧?这么着急娶媳妇干什么?”
男人攥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断一样。他从厚厚的刘海里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里发寒。
她强压下心里的害怕,觑着男人的脸色,抖着嗓子开口说:
“年轻人该去外面看看的,外面的世界很大,有很多新奇的东西,你放我走,我给你钱,我家里有钱,有了钱,你想娶几个媳妇就娶几个,想什么时候娶就娶……”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说不出话了,她躲开男人的目光看向旁边,男人的身后有张桌子,桌子上是盘小葱拌豆腐和半个馒头,她像是找到了继续说话的理由,又说:“有了钱,你可以去吃山珍海味,可以顿顿大鱼大肉……只要你把我送回去,我父母为了感谢你,肯定会送你很多钱的……”
“呵!送到那儿?”
男人嗤笑了一声,将女孩的手一丢,大步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拿起剩下的半个馒头,开始吃。
女孩心里有些慌,她从向上撑起的窗户里看到了打开的大门,和大门外面探头探脑的小孩和转来转去的男人们。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女孩从炕边跳下去,走到男人旁边,半蹲着让自己的视线和他相平。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送我回去,我会报答你的,你还年轻,应该去大城市里看看,路费我出,等我回去了,给你在城里买套房子,你肯定活得比现在好,到时候村子里的人肯定都会羡慕你的……”
男人吃完了馒头,端起盘子将小葱拌豆腐扒进嘴里。
女孩闻到葱的味道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有些恶心,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男人像是没听到女孩的话,自顾自地吃完饭,然后推开女孩,把盘子和筷子拿起来往外走。
他把屋门哐当甩上,屋里瞬间黑了下来。女孩用力推那扇颜色快掉完的绿色的木门,可怎么也推不开,门的形状不规则,它死死地卡在门框上。女孩要哭出来了,她也的确是哭出来了,眼泪从心底里流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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