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声凋霜野

　　雷雨在申时末终于停了。尽管屋檐处还接连不断地滴落着水珠，但松烟墨似的乌云已经消散，只留下了一些稀疏的云彩，被夕阳的光芒染成浓淡分明的橙红。

　　苏北离依然没回来。

　　苏北冽实在是坐不住了，被北野劝着喝了两碗姜汤后，连烧刀子都没动，便匆匆跑出去找人了。北野无奈，只得匆忙跟着跑了上去。

　　这一找就又找三四个时辰。夜色渐渐深了，城里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大半，放眼望去，只有少数楼里还掌着灯，另有些刚换上的新纸灯笼迎风亮着。远处传来“咚!——咚!咚!”的一慢两快打更声，三更天了。

　　“子时了，哥哥，”北野遥遥指着东方新升起的下弦月，疲惫不堪地说，“我们先回客栈看看吧。都三更了，他也不太可能还待在哪个酒楼饭馆了。”

　　苏北冽亦颇有疲色，加之眼前的北野确实精疲力竭，也没再坚持继续找下去：“也是，我们回去吧。若是阿离还没回来，等天亮了，我就去城外找。”

　　“是‘我们’。”北野努力想咬个重音，但因为太过疲惫，尾音微微发着颤。

　　苏北冽微微一笑，道：“那我背你回去？”

　　北野拒绝道：“哥哥也很累了。我们一起走回去吧。”说着仰起头，看着漫天繁星闪烁。因是孟夏时分，迢迢银河广袤而皎洁，太微垣中的五帝座在天穹顶部莹然生光。

　　北野忽然触景生情，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陈年旧事。她向上遥遥指着五帝座，笑道：“哥哥，你说，苏北离是不是天帝下凡？”

　　这话没头没脑，苏北冽颇为迷惑，只听北野咯咯笑道：“小时候听过个故事，说这天帝住在天宫——就是太微垣里，但天帝这人吧，他很奇怪，偏偏不肯在一个地方好好待着，非要在不同的季节坐在不同的座位上，一年有五季，所以他一个人倒有五个座位，就是太微垣的五帝座。苏北离在家总是呆不住，老喜欢往外跑，说不定真是前世因缘呢。”

　　“可一年只有四季啊。”苏北冽不解道。

　　“先秦的时候，一年有时候会被划分成十个月，每月三十六天，一年有五季，每季为两个月。上古时期的河图、洛书用的就是这个历法。”北野说得自然而然，仿佛从小就知道了这些，“《黄帝内经》里的一年就是五季，春、夏、长夏、秋、冬。这个五季能一一对应五脏，还有金木水火土五行。”

　　苏北冽自不知北野说的是对是错，也不在意，只笑道：“你是个肯看书的，就是不肯努力练功。我们回客栈吧。”说着，抬步走了

　　北野匆匆跟上，边走边在心中困惑地琢磨着：“……我……看过这部书吗？……枕闲庄有这些书吗？……这个故事……是谁讲给我的？”

　　苏北冽自不知妹妹疑云满腹，他一心记挂着出走的北离，回客栈发现苏北离依然没回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累得连岁寒剑都提不动了，第一次有了心力交瘁之感。

　　北野从荷包里倒出了两个小小的银元宝，拿去给了掌柜的，让他喊后厨重新生火，把之前已经做好、但凉透了的宴席重新热一遍端上来。做完这些，北野回到房间，对苏北冽道：“哥哥，你多少吃些吧，在外面跑了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何况这也算是你的寿宴呢。”

　　苏北冽勉力一笑，和北野一起下楼。苏北冽显然胃口极差，满满一大桌子菜，却只吃了几筷子黄芪煨羊肉，又推说糖醋鱼和过油肉发腻，在强咽了几口蒜蓉茼蒿、被北野硬塞了两个酱梅肉荷叶饼后，连说吃不下了，站起身，心事重重地回屋了。

　　北野独自坐在大厅，望着都没怎么动的宴席，苦笑着夹起一个闻喜煮饼，却也毫无胃口，只得搁下筷子叹道：“唉……这真是我过过的，最糟糕的哥哥生辰了。”

　　“大哥只是今年生日糟糕，可我的每个生日都那么糟糕。”苏北离的声音出人意料地传来，语调听起来比平日里更冷漠了些，“今年我生辰那天，你们都去了昆仑，只留下我一个人……那天，我是待在祠堂，陪着爹爹、妈妈的灵牌过的。”

　　苏北离回来了。都四更天了，他终于回来了。

　　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 * *

　　秦斯穿着桃红褒衣，踩着厚底皂靴，笑颜清丽如汾水边盛开的榆树梅，与桌上那盘插满面花、做出春花烂漫之态的闻喜花馍遥遥相映，端的是人面花面并如春。

　　苏北离站在秦斯左侧，手上提着一个灯笼，烛火动摇不定，让他的面容也忽明忽暗：“秦姑娘一直劝我，说再不回来，你们会担心的。看样子，她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滥好心了。”

　　秦斯微微笑着，温言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大晚上的，别把别的客人吵醒了。阿冽呢，睡觉去了么？”

　　北野柳眉倒竖、粉面带煞，疾言厉色道：“今年正月二十五我的生辰，哥哥也不在啊，难道报杀母之仇不比过生日重要吗？……我们可是找了你一天！饿了七八个时辰，刚刚才回来……”

　　苏北离的目光依次扫过桌上的各色菜肴，最后落在了北野身上，神色愈发冷峻：“刚刚才回来？这道鲤鱼豆腐汤还冒着热气儿，可不是‘刚刚’才出锅的？”

　　“那是我刚刚才让他们重新热的！”北野匆忙辩解道。

　　“这‘刚刚’可真长，够你喊一桌子宴席再吃完饭，现在都离席安歇了。”苏北离冷嘲热讽。

　　“阿离……”秦斯偏过脑袋，微微对苏北离摇了摇头，而后者居然真出人意料地闭上了嘴，安静了下来。

　　秦斯重新看向北野，再次问道：“阿冽呢？”

　　“哥哥累了一天，去休息了。” 北野抿着嘴指了指楼梯

　　苏北离并不接话，只发出了一声冷笑。

　　北野有些忿然：“哥哥从早晨一直找你，找到了三更天……我们几乎把整个并州府都跑遍了！”

　　秦斯恰到好处地开口了：“你哥哥应当是真累了吧。我看不如你也回去睡会吧，明天再和他说说清楚。”

　　这话却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苏北离冷笑着自嘲道：“我觉得，似乎没什么需要说清楚的。如果我今晚不回这儿，看起来也没人在乎啊。”

　　北野拍案而起，怒道：“苏北离，你是不信我的话吗？”

　　“眼见为实。”苏北离依然态度冷漠。

　　许是北野拍桌子拍得太用力，苏北冽在二层房里都听到了声响，他推开门，问道：“怎么了，小野？”说着，走下了楼梯，见到了就站在大厅的苏北离。

　　苏北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绷得紧紧的弓终于松了下来，直接从楼梯上跃了下来，落在苏北离身边，按着他的肩膀，面上肌肉抽动，极为激动，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发出了几个不连贯的“好”来。

　　见哥哥的反应确然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苏北离神色略略一动，正要说话，秦斯却抢先开口了：“阿冽你啊，对北野小妹妹真是上心。我们在这儿说了许久的话，你都没听见，就听见了北野小妹妹的那句。”

　　苏北离眼睛里刚刚燃起的火又熄灭了。苏北冽却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只说：“小野年纪小，又是女孩子，故而声音尖细些罢了。”

　　秦斯笑道：“你是没见今儿下午，快下雨那会，我骑马路过一个城外山脚下的茶舍，就见到阿离坐在茶舍旁的半截断墙上，也不知在发什么呆，都没注意到快下雨了。”

　　苏北离反手拉了拉秦斯的衣袖，似是求她别说下去，可秦斯反而笑得更欢了：“我就勒住了马，喊他别发呆了，一起去茶舍躲雨先。结果，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我没办法，只能先下了马，过去看看他怎么了，结果刚走到墙边，他就跳下来，那么大个人，居然直接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了。那声音啊，也是又尖又细，和刚出生的小猫似的。”

　　苏家三人都沉默了。秦斯笑了几声，见无人回应，略觉尴尬，又见苏北离一直扯着她衣袖，便收了笑，道：“好啦好啦，我不说了，反正人我是送到了。都四更天了，我也得去找个地方歇下了，先走啦。”

　　苏北离急切道：“秦姑娘……不在这儿歇一晚？”这是今晚他说的所有话里，最有感情的一句。

　　秦斯一笑：“你们和我住在一处，被人发现，可没什么好果子吃。何况我有急事，今天已经耽搁了大半天了。”

　　苏北离忙忙追问：“秦姑娘要去哪？”似乎极不想和秦斯分开。

　　“辽东。我要去找当地采参客买些参。”秦斯说得大大方方。

　　苏北离有些紧张，又关切地问起秦斯身体如何、为何要买人参，得到“我身体自幼不太好，素来所吃的丸药快吃完了，这药用的人参非得要刚挖出来的才好”的回答后更显慌乱，细细问起了她病情如何，仿佛自己是个大夫似的。

　　北野忽然出声质疑道：“可是现在才四月，长白山的人参这会儿才刚刚开花，何况现下只怕山中积雪未融，也没几个人会进山采参。素来辽东的采参人，总要等到七月立秋后，才会拜了山神进山。要买新出土的人参，总得中秋前后去，这会子哪怕到了二道白河，也只能买到去年的旧参。”

　　秦斯尚未回答，苏北离便呛道：“就你懂！你从来也没去过辽东，编故事倒是挺快的。”

　　北野心中一凛，可此刻实非思索此事之时，她对苏北离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此事你去街上找个药铺，一问便知，我何必要扯谎？”

　　秦斯后退一步，笑道：“本想日行一善，结果你们这一吵，这倒显得是我的不是了。三位，后会有期了。”话音刚落，秦斯身影已在三丈开外。

　　苏北离追了几步，奈何他内功、轻功俱不佳，加之夜色深沉，片刻间连秦斯往哪个方向去了都已经辨不清，耳边只能听到晚风呜咽，如泣如诉，就像在为他此刻悲伤。

　　就像在为他所有一十八年的人生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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