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辟谣手册

　　第二日清晨，小凤凰果真跟着积善堂的姑姑上了门。

　　事主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怔愣，还是宋听白推着他一道出去看了个究竟。迟淼没有同去，半个时辰后再见到她二人，只看见两对通红的眼圈。

　　荷包倒是拿回来了，空空如也的，一文钱都没剩下，连从钱万贯那边刚挣的几两银子都没了。

　　她们师兄妹要做这个好人，迟淼也不拦着。她兜里那点儿“赃款”不大好拿到台面上，但沈瑜既来了陵海，应当也不会让她的师弟师妹们可怜巴巴要着饭回紫云门。

　　她的算盘打得响亮，沈瑜也当真如她所想，听完她们东一嘴西一句的解释后，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是不会随意斥责师弟师妹的，何况这一件她们做得并不错，小姑娘也被送进了积善堂，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皆大欢喜，便无须揪着不放。所以她转向了迟淼与何歆悦，道：“师父已答应收徒，等上山行过拜师礼，我们就是一门的师姐妹了。”

　　迟淼倒很讶异，她原本以为，想要拜入紫云门这样的门派，总该有些旁的步骤，不说考究品性天赋，也该查一查是否犯过什么案子，却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她几乎开始怀疑其中有诈，脸上一分不显，绽着十足喜悦：“谢谢瑜师姐！”

　　何歆悦跟她一起细声道了谢，宋听白也高兴，拉着她们要到旁边去畅谈。门中轶事迟淼听得多了，何歆悦还一无所知，偏她的性子最容易吃亏，宋听白操心，于是不自觉揽了师姐的职责，要同她细细讲解一番。

　　连以枫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这会儿见她们三人交谈甚欢，像是没注意到这边，便稍稍凑近了沈瑜，低声问她：“大师姐，你同师父提过姚志行的事儿了吗。”

　　他忧心忡忡地：“要是不抢先去告他一状，还不知他回山后会不会倒打一耙，反咬上师姐的不是。”

　　沈瑜倒没把人想得那么坏：“已经说过了。”

　　她道：“师父与钟师姑一起去二峰找栾师伯讨说法，按本门门规，姚志行轻则被赶出二峰、去做个外门弟子，重则直接被赶出紫云门。得了这样的教训，应当会重新悔过，不至于会有什么‘反咬’。”

　　迟淼分神听着沈瑜这头轻声的交谈，不由惋惜地想，看来是没机会给他套麻袋了。

　　她行事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像姚志行这般嘴碎又眼高手低的，值得一顿好打，可要让她专门为了揍他而跑一趟，她又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所以既然他会被赶到外门、多半是没法碰巧撞上了，她便只好遗憾地暂且将他的名字从自己记仇的本子上划去，当他是走了大运。

　　但。

　　迟淼眼风掠过沈瑜，心想，这位大师姐的想法实在有些天真了。

　　像姚志行这样踩高捧低欺软怕硬的奸猾小人，悔过的可能性寥寥，罚得越轻，恨得就越深，只区区一个赶出山门……

　　但紫云门的事务，与她是不相干的，先前为一张告示开口已有些冒进，她若想在紫云门多待些时日，还是得敛一敛锋芒，攀上大师姐这一棵心软又好骗的大树。

　　她是个冷心肠的小骗子，最会哄人，也最没有愧疚之心。许是她偷眼看沈瑜看得久了，沈瑜似有所觉地回望，便看见迟淼忽然冲自己弯唇一笑，不躲不闪地唤：“师姐。”

　　春阳半暖，她在这突如其来的笑容里愣了神。松石色的姑娘身姿挺拔，竹似的立着，眉似远黛鬓如墨，上了妆的容色昳丽，也灵动，只这清婉一笑，春花便开了满山。

　　她被这漫山春花迷了眼。

　　春花邀她一同上街去。

　　沈瑜很少拒绝师妹们的恳求，何况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只一个恍神的工夫，她已经被迟淼用一只手牵着袖笼，踏进了这一片尘嚣人世。

　　宋听白对宗云深的交代上心，她自己也是个贪玩好新奇的性子，这会儿从沈瑜那边借了钱，腰包又鼓起来，便拉着何歆悦兴致勃勃地在前头淘货，沈瑜一个晃眼没瞧见，她们两人已不知走去哪儿了。

　　于是只剩下她与迟淼独处。

　　沈瑜不是个太擅长与人交际的性子，却也从未像此时一般失语，她只觉得今日她像是有些失了方寸，踩在云端似地漂浮不定，连一句家常话都说不出口。好在迟淼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失态，她看中了一枚坠着玉流苏的簪子，于是抬手比划了一下，又回首问她：“师姐，好看吗？”

　　春花映出琉璃色的光彩，沈瑜微垂了眸，温声道：“买下吧。”

　　她试着找了个借口：“就当是师姐提前送你的生辰礼物。”

　　迟淼一滞，脸上笑意淡了几分，她忽然失了兴致，于是向摊主道了一声歉，又将簪子交还，才对沈瑜道：“还是算了吧。”

　　她不自觉捏了捏指尖，无所谓般漫声道：“也没有那么喜欢。”

　　她的情绪骤然退潮，六月天般阴晴不定，沈瑜微怔，只当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了她的不快。她正不知该不该细问，迟淼已重新露了笑颜：“师姐先前走得急，我都忘了同师姐道谢。”

　　她说的是从宿阳山上把她背下来这一件，可沈瑜反而面露愧色：“若不是我未能分神提防，迟姑娘也不会遭此横祸，”

　　迟淼纠正她：“叫三水，——即将是同门的师姐妹，还一口一个姑娘，显得也太生分。”

　　她看上去有些懊恼：“可惜弄丢了师姐借给我的短刀，一时惊慌甩了出去，全不记得丢到了哪里。”

　　迟淼连眉眼都是垮的，眸光带着点儿小狗似的湿漉：“等日后有了些闲钱，我再还师姐一柄，行么？”

　　她的怯软落在沈瑜眼里，叫她不由昏了神，未及思索已脱口道：“已经找回来了。”

　　沈瑜取了贴身带着的短刀递给她看：“那日我见这刀扎在门框上，毕竟是师父的赠礼，顺手便捡了回来。”

　　迟淼对这刀是一见倾心，此刻一扫那装出来的歉疚，慨然道：“原来是师父送的，——我从前摸过这么些把，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她脸上的歆羡也太明显，沈瑜忽然想起，昨日连以枫正和她提起，说迟淼从前似乎是个玩儿飞刀撂地卖艺的。

　　话题的起因，是他想不起十八般武艺究竟还有哪六般，愁得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此刻小姑娘毫不避讳地伸手去摸她手中短刀，沈瑜没阻拦，只见她五指纤长，袖子稍稍卷起，露出半截藕似的小臂，松石色的衣衫衬着，是晃眼的白。

　　短刀出鞘，极薄的一片刀刃在她掌中映着寒光。她拈着刀尖，指尖稍稍一动，那短刀便在她手中以极快的速度旋出一片残影。沈瑜甚至看不太清她的动作，只觉得那一片莹白皓腕隐在刀影中，离割指只差一线，叫人提心吊胆，几乎屏住呼吸去看，要惊出一身冷汗。

　　迟淼从前没怎么玩过短刀，因着最近给自己定了个江湖艺人的身份，才躲在屋里演练过几回。她上手很快，临时抱佛脚得来的结果差强人意，应当足够拿来糊弄人。这会儿她边转着刀，边暗中观察沈瑜面色，知她是将自己的说辞信了八分，便满意地收了刀，又孔雀开屏似地洋洋自得，挑眉问她：“漂亮吧？”

　　收刀时不过只用一个轻巧的旋腕，刀光入鞘，又送回沈瑜面前，沈瑜从未见过这样惊险的把戏，下意识先扑上来捉了她的腕去看，又紧张道：“没受伤吧？”

　　迟淼手上一点伤痕不见，只指节处有些薄茧，沈瑜反复探查过几遍，终于放下心来，再抬头时，便对上了迟淼带了几分探究的奇异眼神。

　　沈瑜想，她方才是失态了。

　　但这手捉也捉了，往下一甩显然也很不合适，沈瑜轻咳一声，欲盖弥彰般替她将衣袖放下，遮了那一段莹白，才回答她：“很漂亮。”

　　迟淼肉眼可见地得意起来，口中反谦虚道：“吃饭用的把戏，中看不中用的。”

　　她面上是掩不住的得色，心中却冷淡想，动刀这事儿，应当是彻底遮掩过去了。

　　只要江玉莹没认出她来，这紫云门一行，大约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就是真不慎失了手，她也总有备用的法子。

　　沈瑜并未察觉到她的一心二用，只继续与她并肩走在街市上，见她眼神有些飘忽地落到旁处，便学着迟淼的模样轻轻拽了拽她的袖笼，问：“我看你方才频频往旁边瞟，可是看上什么了？”

　　迟淼盯上了隔壁摊子插着的七彩风车。

　　她有些小孩子的脾性，先前向宋听白讨过糖画，如今看见风车又有些走不动道。但她记得自己声称过身无分文，也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兜里那一叠银票编出不怕探查的来历，于是她礼尚往来地拽了拽沈瑜的衣袖，露出她那副惯常用来骗人的甜笑来，软声唤：“瑜师姐。”

　　她道：“借我一点钱，买个风车玩儿。”

　　＊

　　贺一琼来陵海州，原本就是为了探听紫云门的动向，顺便捞迟淼一把，如今迟淼有了算计，他也不久留，只叮嘱过家丁要好生照料她们几人，便早早离了陵海，往别处去了。

　　沈瑜到时，他已走了好几日。但她们毕竟借住在府中，想要回紫云，总得提前和主家打声招呼。钱府准备的酒菜丰盛，饭过半晌，沈瑜便离了席，只独自去前院寻大管家，要同他说一说后日离府的打算。

　　其余几人是不必去的，大管家上了年纪，难免有些唠叨，沈瑜耐心陪着说话，过小半个时辰方回，回来时却不见了迟淼。

　　她微微一怔，于是询问另外三人：“迟师妹呢？”

　　宋听白与何歆悦各饮了小半壶果酒，何歆悦这会儿已有些晕了，说话也不同寻常的响亮：“三水刚刚说她困了，就回去歇了。”

　　宋听白脸上也泛着酡红，听她嗓门响亮，便慌不迭去掩她的嘴，怕她把已就了寝的迟淼给惊醒了，又补充道：“灯熄了有一阵，师姐找三水有事吗？”

　　沈瑜看了一眼天色，夜幕渐沉，院中陆续点了灯。她心里惦念着那琉璃色的玉流苏，于是嘱咐道：“我出去一趟，何师妹像是醉了，听白，你多照看着些。”

　　宋听白点头应了，又奇怪道：“这么晚了，师姐要去哪儿？”

　　紫云门从不说谎的大师姐迟疑了一下，到底没说出实话来，只说：“随便逛一逛罢了，不必挂心。”

　　＊

　　小凤凰的妹妹已好了许多，积善堂的姑姑怕她们在小院里憋闷，便提前领着她们去了学堂，见过了几名夫子，在堂中转过一圈认了认路，才又将她们送回了院子。

　　她们回时，夕阳已落了山，婆婆午后在院中洗衣，湿浸浸的床单晾在绳上，这会儿已近半干。小凤凰牵着妹妹进了院，刚乖巧地打了声招呼，就听妹妹惊呼一声：“姐姐！那是什么！”

　　她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却见院中小石桌上多了个竹篮子，两个鼓囊囊的油纸包放在里头，两支凤凰样的糖画与两个小风车一同斜插在篮上，看上去是满满当当的富足。

　　婆婆一直在院中忙碌，却未曾留意有人进门，她心中有些嘀咕，以为是自己耳背没听着动静。但东西不像是坏东西，她试着将油纸包打开，便瞧见一只喷香的烤鸡，和一包种类众多的小点心。

　　妹妹闻着香气就犯了馋，晚饭还未送进院里，她下午只吃了姐姐偷摸藏的几块点心，香气卷起饥饿，她举着手想求婆婆给她喂几口，婆婆也宠她，油纸包拿到近处，又把她抱在膝上，任她自己去选。小凤凰爬上石凳探头去看，看见篮子底下是一方小小的圆砚，侧边专做了方便抓握的凹陷，她试着拿起来，觉得是正合手的沉重，极适合拿来拍人。

　　小凤凰登时笑开了花，她把宝贝藏在怀里，才扭头去看糖画边上的小风车。两柄七彩风车呼啦啦转着，被院中清浅灯火一衬，便转出两道溢彩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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