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公子，君子好逑

　　雨中，谢清晏跪在阴暗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下的血水和着雨水缓缓融入夜色之中，他低着头，苍白如纸的脸上兀自挂着微笑。
　　可是好痛，真的好痛啊……
　　每一滴雨水落在身上，都像是拿了一把刀不紧不慢地插进他的血肉里，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此等折磨人的酷刑。
　　但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既然这些年，他身上的脏水还不够多，那他索性再往身上多泼一些。
　　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相信，任何一个靠近他谢清晏的女子都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这样，从今以后，无论是帝后，还是旁的任何一人，要将谁家女儿再许给他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值不值得拿一条人命来冒险。
　　他身边的位置，永远只留给那一个人，换了谁，都不行。
　　闭了眼，谢清晏抬起头，任凭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
　　说他痴心妄想也好，一厢情愿也罢，他不在乎。
　　他只做他觉得对的，有必要的，至于阿谦……
　　哪怕只是孑然一身远远看着，偶尔得到他的一个驻足一个回眸，这点安慰也足够了。
　　良久，一道瘦削俊挺的人影从夜色中缓缓现出身形。
　　在他身后，亦有另一个人撑着伞跟着他，亦步亦趋。
　　倾盆大雨中，来人一步一步，步步从容优雅，不疾不徐，行到他跟前。
　　头上的雨骤然停了下来，谢清晏缓缓抬头，黯淡的双眼中映出来人一张清俊完美的脸。
　　“阿……阿谦？”看到他，他的眸中逐渐有了光彩。
　　这是他受伤太重而产生的幻觉吗？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里看到他，他忽然便不确定了。他不是该在筵席上，怎会出现在这里？
　　苏世撑着伞，低头看他，双眸深邃，星芒璀璨。
　　二人对视半晌，他忽然道：“谢清晏，回去吧。不要再坚持了，回去。”
　　谢清晏握紧袖中的双拳，扬唇勉力一笑，尔后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倔强，苏世握着伞的手紧了紧：“你还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不过是一桩婚事而已，何必赔上自己的性命？”
　　“阿谦，事到如今，怎能半途而废。”谢清晏勉力维持着笑容，强忍住喉头涌上来的甜意，“再说，谢清晏这个人就是这样，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任何妨碍我的，都要干干净净地拔去，否则便日日夜夜如同芒刺在背不得安枕……阿谦，你莫怪我……”
　　“若早知在你眼中你的命竟如此轻贱，那我当初便不该答应你，今日也不必走这一趟。”苏世抬眼，淡漠地看着远处宫墙上的灯火，眸中没有丝毫的情绪。
　　一直冷眼旁观的齐潇看着二人，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眸子里满是担忧。
　　谢清晏看着苏世冷漠的俊脸，只觉得无比难过失落。扯了扯苍白的唇，他露出一个苍凉笑意来：“阿谦，你是不是怪我滥用心计，不择手段……是不是你也觉得我……”
　　他垂眸，脸上一片死灰，那个“脏”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苏世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头越蹙越深。
　　是他不懂，其实这些他都不会怪他。
　　但是，自始至终他对他都有所隐瞒，他所谓的坦诚，也不过就是将这个计划的皮毛告诉了他。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如此作贱自己的身子，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
　　他忽然想起初回长安那夜，在长安街上看到他时，他脸上那刺痛他双眸的自嘲模样。
　　他何尝不知，谢清晏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本就该是世人眼中那最耀眼的太阳，却在这皇城里，被那些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尘灰遮去了一身光华。
　　他见不得他这般，所以一度处处嘲讽处处针对。
　　他知他有他的不得已，却忍不住一再怀念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惊艳长安的少年。
　　他希望他在他这里，能做他自己。
　　可是这些，他都不知道。
　　“我原以为你是懂我的，所以有些话我从来都不对你说起，但现在……”苏世自嘲一笑，轻叹一声，“我从不曾有一刻责怪你所做的一切，只是讨厌你委屈自己的模样。”
　　良久，他蹲下身来与他平视，狭长凤眸里逐渐蕴满怒意：“而且，谢清晏，我最恨的就是你这自以为是的模样。不过是一桩婚事，谁也没有逼你和她举案齐眉，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值得拿你一条命去换吗？”
　　“没有命，你的那些誓言要拿什么来兑现？来世吗？”他缓缓起身，背过脸去嗤笑一声，“说了今生便是今生，谁要你的来世。”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谢清晏猛然抬头，眸中满是狂喜：“阿谦，你说的，可是真的？”
　　苏世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耳根却开始诡异地红了起来。
　　好在浓重的夜色足够为他遮掩一切，便是连近在咫尺的谢清晏也看不出他此刻的窘迫。
　　看到他别扭的神情，谢清晏握住他微凉的手，低笑一声，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轻道：“我总要向你证明，谢清晏说过的话绝不是信口开河，他说过要握紧你的手，就一定会紧紧地握牢了……你这么没有安全感，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信我，只能……咳咳……做一点是一点……”
　　“谢清晏一生骄傲，却愿意为你低头，一身铠甲，也只在你跟前软弱和卑微。”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许多年，表面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坚硬的外壳之下，其实全都是脆弱。
　　苏世转过头来看他，冷淡俊逸的脸终于有所动容：“说你聪明，却也不过是个痴人。”
　　闻言，谢清晏扬唇，脸上所有的阴霾都在瞬间一扫而空，只剩真挚而灿烂的笑容。
　　见状，齐潇蹙紧的眉头也是一松，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这些日子与这两人接触良多，他隐隐感觉到苏世对谢清晏的态度相比以前，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
　　苏世这人虽然表面冷淡不近人情，其实真正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谢清晏这人看起来不着边际，实际上比谁都清醒，也深谙揣摩人心之道。
　　他很了解苏世，知道如何拿捏能打动他，加上他这人笑起来满面阳光毫无心机，很容易就让人无法拒绝。
　　想来便是连苏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一步步踏入了谢清晏为他设好的陷阱吧。
　　又或许，其实两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当然，这些除了他们自己，谁又知道呢？
　　如今看着两人，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笑着笑着，谢清晏却突然感觉喉头再次涌上一股腥甜，他低头猛咳了几声，随即“哇”地一口血吐在了苏世素洁的衣上。
　　苏世神色大变，蓦然回握住谢清晏抓着他的手，扔了伞蹲下来扶住他，生平头一次慌了神色。
　　“谢清晏，谢清晏？”
　　一旁齐潇也上前来，为两人撑起伞。
　　“阿谦……”谢清晏握着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我有些走不动了……送了你那么多次，这次，换你送我回家，可好？”
　　苏世紧蹙着眉，俊脸上满是担忧，闻言，他柔声道：“好，我送你回家……我们回家。”
　　谢清晏勾了勾唇角，握紧他的手，带着满足的笑意闭上了眼。
　　“谢兄！”齐潇变色。
　　苏世抱着浑身湿透的谢清晏，闭上眼，双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良久，他睁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对齐潇道：“烦劳侯爷送他回去。”
　　“那你呢？”齐潇蹙眉。
　　苏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宫阙，清俊的眉眼中现出坚毅之色：“还有件事情，我要为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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