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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戒
岸上的呼号,在水下听来只是沉闷的回响。
迷茫了一瞬后,任肆杯立刻恢复清明。水底光线昏暗,他只能看见长庚双眼紧闭,唇边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呼吸困难。他解开长庚的狐裘大氅,吸满水的布料坠向黑暗的河底。
任肆杯抱紧长庚,给他渡了一口气。现在还不能浮出水面,敌人正在上面等着他们。
他双腿划蹬,向下游流去。长庚勾住任肆杯脖子的力道松了几分。任肆杯担心长庚无法在水底坚持太久,便加快凫水的速度。
潜游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带着长庚浮出水面。甫一出水,长庚被呛得连声咳嗽。任肆杯张望四周。河岸上已没了灯火。他们像是在一处巷道的背后。临河楼阁的支摘窗里烛火闪烁,传来觥筹交错的声响。
“任大哥、咳、这是、怎么了?”长庚断断续续道。
任肆杯能感到血液正从背后的伤口向外溢出。河水冰冷刺骨,他用颤抖的手指把长庚被水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低声道:“长庚不要慌,仔细听我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痛楚,咬牙道:“刚才那高竿少年,与宗祠里的刀客是一伙的。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们。如果我带上你,两个人都没法走掉。我把你送到清乐坊门口,你向西走过三条闾巷后,再往北走,就能看见辽府。你跟执事说你是任肆杯的弟弟,有急事要见辽公子。别的——”他嘶了一声,“别的,便交由辽公子去做。”
任肆杯的脸庞一片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长庚怔怔地想,长庚,你太没用了,任大哥要死了,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拖累他。
“任大哥,任大哥,”他颤抖地说,“让他们杀我好了。你逃吧,不要管我了。”
任肆杯打了长庚一耳光。长庚的脸颊偏到一侧,他愣住了。
任肆杯抓住长庚的衣领,粗鲁地把他送上岸边入水的石阶。长庚转过身要来拉他,任肆杯没有理他,而是自己撑着石阶爬了上去。他一离水,衣服便黏在他的身上。他向后摸去,伤口还在流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任,今日不比以往,你身边还带着长庚。你不是向辽公子发过誓,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
他按住长庚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他的手从长庚肩头滑落,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一斑浅浅的血迹。
他向不远处的旅舍马厩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长庚追上他,但不敢去搀扶。
黑暗的水巷中,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但每一下都与任肆杯的呼吸相契合。任肆杯立刻抱起长庚,足下一点,径直跃进马厩。落地时,他脚尖一软,差点要跪倒在地,但一股无中生出的力量让他稳住了自己。没有时间给马上鞍,他只好先把长庚抱到马上,自己再翻身上马,坐在长庚身后。
马儿受了惊,仰起前蹄,将马房的栏杆一脚踢翻。任肆杯抱紧马脖子,好不被甩下马背。待马儿前蹄落地后,他一夹马腹,从马房中掠出。
他大喝一声,催马跑得快些。马儿的四蹄磕在青砖地上,碰出清脆的回响。
更多温热的血液从任肆杯伤口里溢出。他开始感到背部轻微的麻痹。
这帮孙子!他暗自咒骂道,这回不知道他们使的又是什么毒!
紧随他们不放的脚步声消失了。
任肆杯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见身后那昏暗的小巷里,正急速奔来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刀客。他的脚尖几乎没有点地,但每一下都能跃出几丈之远。那身法与高竿少年正如出一辙。
雪泥鸿爪!任肆杯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前方,一手攥紧马鬃,另一手在马臀上落下狠狠一击。就是这帮孙子五年前偷了师傅的家传!
马儿吃痛地嘶鸣一声,加快速度奔跑起来。长庚蜷在任肆杯身下,看不清前方的路。他得紧紧抱着马的脖子,才不至于掉下去。若他们现在骑的是当卢就好了,长庚心想,这样一来,他们丝毫不必担心被刺客追上。
任肆杯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他眼前一阵晕眩。他猛地晃晃脑袋,将马拐向岔路的右侧。
道路尽头,出现了清乐坊的牌匾,月光将刻有“敢问天籁”四字的匾额照得分外清晰。那里明亮的灯火和热闹的声响,仿佛一条向他们抛来的救命绳索,让任肆杯心神一松。
他道:“向西走过三闾,再折北,找辽府的辽公子。长庚,你重复一遍。”
“任大哥!”长庚转过头,惊慌失措地叫道,“你不要走!”
“长庚,保重。”任肆杯的声音很轻,宛若梦中的呓语。长庚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他探出手去,想抓住任肆杯的衣角,但晚了一步。
任肆杯双掌猛地拍向马臀,马儿仰颈嘶鸣,发力向前狂奔,而任肆杯借着这力道向后飘去。仅是一息之际,他与长庚已错开五丈之遥。
兔儿爷从长庚的怀间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长庚回头望去,看见任肆杯离自己越来越远。
星空下的御街,月光铺满长路。路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粗矮的身影。
那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双生满白翳的眼睛。他将斗笠扔到一旁,在十步开外处停下,缓缓蹲开马步,将宽刀在胸前横握,一手虚抵刀背。那把刀带有弧度,削得很薄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光。
任肆杯从腰间取出一截比萧略长的竹枝,反手握住。他正要蓄力摆出守势,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眼前一虚。
刀客将刀收束在腰侧,看准时机奔来。
任肆杯猛然收回心神,只见眼前一道冷光骤然袭来。
他不敢硬碰,向左闪开,竹竿顺势劈在对方的刀身上,打歪刀的去势。
刀客灵活地翻回手腕,自下而上地向任肆杯的下巴袭来。若这一刀落实,任肆杯的下颌骨会被削掉一角。
任肆杯向后弯下腰,勉强躲开这一击。但他的腰肌已经麻痹,失了韧性,无法支撑他上半身的重量。他双腿一软,背朝下地摔倒在地。一道风声袭来,他就地一滚,避开下落的铡击,抬起头一看,自己方才所在的那块青石板,已被阔刀当中劈成两瓣。
他向与清乐坊相反的方向跑去。刀客追了上来,尾随任肆杯钻进一条狭小的闾巷。
闾巷挂满灯笼,当中摆开一条条长桌,陈列火锅长宴。道路两侧挤满食客,几乎没有可以走路的地方。任肆杯大叫一声“闪开”,足尖点地,踩上桌面。他跑得飞快,不时踢翻菜碟热锅,惊起周围食客的惊叫。任肆杯的余光里,那刀客正在屋檐上与他并排奔跑。
这孙子怎么追得这么紧。任肆杯暗暗咒骂着。这番奔跑下,他已出了汗,捂在湿寒衣袍里,令他不住发抖。灯笼的光影在他眼前仿佛挥之不去的幻象,那些游客的惊叫更让他心烦意乱。他看见左侧不远处有一间黑漆漆的院子,便毫不迟疑地从桌上跃起,一个鹞子翻身,闯了进去。
一墙之外,人声依旧喧嚷,但这里却一片寂静。染坊的晾架在月光下显出高耸的剪影,苎麻染布挂满晾架,偶尔有一阵风吹过,轻轻掀动起它们。
“足下使的好计谋!”任肆杯对着黑夜喊道,“先让那少年引我注意,自己却在背后捅人刀子,幸好我反应及时,即时躲开,不然,我此时怕是早已葬生郢河河底!”
晾架那端传来一阵喑哑的笑声。“你倒是一通好逃,但今晚,你是走不脱了。”
任肆杯将竹杖向声源处一挑,道:“你们不过是一群擅使毒的小人罢了。当年你们到隐机山上偷东西,就是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害我师傅功力逸失。你来的好,正好让我替师傅讨债。”
那声音缓缓道:“照你的脚力,即使中了毒,如果想逃走,尚有一线生机。不过既然你愿意留下,也省了我不少功夫。”
“功夫”两字还没有说完,一道破空之声已经袭来。
晾架间的染布纷纷断裂。黑暗中,一簇寒光浮现,眨眼间已至任肆杯眼前,快到他无法闪避。痛楚从他肩头炸开。那把刀楔进了他的锁骨,仍在继续发力向前。金属挫过他的骨头。他咬紧牙关,用双掌夹住刀身,想止住对方。但那刀太快了。他的虎口被刀刃划开了口子。他只来得及用手掌抵住刀锷,将刀咬死。他环抱住对方的胳膊,双脚离地,猛地踢向刀客心口。刀客中招,吃痛地松开刀把,捂住胸口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地。
任肆杯双手握住刀身,猛吸一口气,将刀从肩头猛然拔出。喷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脖子。他左手提刀,慢慢逼近躺在地上的刀客。刀客沙哑地笑道:“石羚子的徒弟,又怎么可能不犯杀戒?今日我若做你刀下亡魂,不亏!不亏!”他嘴角喷出一口鲜血,想来是任肆杯方才那灌满力量的一击,踢伤了他的心脏。
刀很沉。这是任肆杯第一次握刀。他将刀虚虚一划,甩去刃上的残血。师傅的训诫此刻被他抛在脑后。面对一个执意要杀死自己的敌人,仅靠一根竹杖怎么可能保命?
他踩上刀客肩头,固定住对方。刀客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任肆杯左手握住刀柄,猛地向下刺去。
在这一瞬间,刀客握住任肆杯的脚腕,使任肆杯失去了平衡。任肆杯抛掉刀,左手撑住地面,没有被制伏的右腿踢向对方的手腕。对方松开手,灵活地一跃而起。任肆杯这才知道,对方刚只是佯装虚弱,实则为了引出自己的空门。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右肩撞向地面,加重了伤口。他听到一声骨头错位的脆响,那痛楚几乎让他喊出声来。他探出左手,抓过先前扔在地上的长刀,翻身而起,正欲旋身劈向敌人时,左手手肘却忽然被对方鹰爪似的手指囚住,同时双腿也被对方卡死,一时间竟无法动作。
刀客贴在他身后,喷出的热气吐在任肆杯的耳廓上。“嘿嘿,想来那皇子现在应该已经是死人了。不过别急,我这就送你去阴曹里和他相见。”
“怎么可能——”话音未落,任肆杯想起那乌篷船上的杂耍少年,那人一定是去追杀长庚了。
任肆杯心中猛然升起不甘。不会的,长庚不会死的,自己明明看着他逃跑的。他怎么会死。
刀客将手指扣进任肆杯喉头,逼近任肆杯跳动的颈动脉。任肆杯的呼吸越来越困难。长庚不能死,我说好要护他周全的,我怎么能失信?迷蒙间,他意识到自己左手还握着那把刀。他慢慢将刀尖移到敌人的鞋面上,猛地松开了刀柄。
刀笔直地坠落,刃尖插进敌人的脚背。刀客吃痛地大叫一声,制住任肆杯的手指卸了几寸力道。任肆杯左肘猛然击向刀客的腰肋,从对方的锁喉中逃脱,随后反手拔出那把刀,本能地向身后刺去。
身后再没有动静传来。
任肆杯转过身。
刀客僵直地站在那里,双眼圆睁,像看见什么令他感到惊讶的事物。他的双手紧紧握着那柄刀,鲜血沿掌缝向下滴落。刀已经没入他的肚子,乌血从伤口涌出,泅染的痕迹向外扩大。任肆杯松开刀柄。那刀客后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任肆杯揪住刀客的衣领,厉声道:“你们是谁指使的!”
刀客神情发愣,任肆杯抽了他一耳光。“说话!”
一个阴邪的笑容从刀客嘴角缓缓扩散。“你不会知道的。”他嘴巴一阖,似将齿间的某个东西咬碎。任肆杯暗道不好,捏住他的脸颊,要逼他张嘴,却为时已晚。刀客的身子一下变得很沉,任肆杯抓不住他的衣领,只好任由他颓然倒地。
任肆杯双腿一软,面朝下地倒向地面。他转过头,眼前是刀客双眼圆睁的尸体。他奋力挣扎,想依靠完好的左胳膊让自己重新站起,但身子不停发抖。血汩汩地从他丧失知觉的右肩涌出。他不由地蜷缩起来,感到生命顺血液流出自己的身体。他被痛苦折磨,但同时也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意。刺客已经死了一人,他必须杀死另一人。
他偏过脑袋,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右臂,想动一动自己的手指,却没法做到这一点。他的意识渐渐涣散。院墙外的灯火,逐渐化作一团光晕,消失在了黑暗中。
“要出去?”辽公子问。
“嗯,得出去一趟。”霍鸣说着,从席上站起。乐师断了箫声,所有门客都看着他。
他跨过清谈厅的门槛,将门在身后阖上。
银枪斜倚在门外。霍鸣提起它,在手中掂了掂。几个闾巷外,一道仓促的马蹄声正向这里而来。
霍鸣缓缓地解开银枪身上缠绕的布条,温柔得像是在解女人的抹胸。
他将裹布缠在手上,右手握住银枪,目光笔直地向府门走去。期间遇到几名门客,霍鸣没有对他们行礼。门客们讶异地看着,等他离开后,才窃窃私语起来。
辽府门口守夜的家仆本在打盹,一见到霍鸣,立刻从马扎上站起。
“霍爷好,这么晚了还出去?”
“嗯,去接个人。”霍鸣单手取下门闩,将门拉开。
家仆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霍爷您什么时候回来?小的好给您留门呐!”
“不出一刻钟。”
这句话完整地传入家仆耳中时,霍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上。隐锋枪尖的缨芒仿佛一颗星辰,在黑夜里极快地闪烁了一下。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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