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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剑(3)
雾州,轮回断绝之地。冥使不来。佛光不度。尸骸不知几时化成浓雾,又不知几时凝落成雨,经年累月汇作千尺深潭。
潭水便是“魔元”。
“魔元”与“真元”本质相同。
道修死后真元重归天地,魔元却是不还的。本该轮回的力量强行截断。天魔越死,魔元越丰沛,甚至汇成深不见底的“蓄魔池”,取用皆在尊主一念之间。
所以魔尊至高无上。
所以魔尊睥睨天下。
所以魔尊……罪无可恕。
浓雾边界,一座高台孤悬。那人高踞其上,风从台沿飞掠,掀得朱红华服猎猎作响。
季青冥停住脚步。
那人低头看他。
四目相对。
那人竟有些慌张,下意识去捂衣襟,指尖还没碰着心口,忙忙惶惶放下。
心口……
季青冥差点想起贯心那一剑,念头刚起,就被凶冷意志碾碎。
那人动了。
身形一晃,直直坠入幽暗深潭!噗通!水花四溅。
剑光紧随其后劈开水流,水幕冲天而起,然而池底空空,哪里还有魔头踪迹?一道红影从池岸破出,如箭离弦直冲天际。剑光如影随形,剑势惊天动地,那人险而又险避开剑锋,水珠狼狈地抖落。
不对劲……
季青冥隐隐烦躁起来。很不对劲。他心烦,自觉可笑,魔头对或不对他从何得知?他了解多少?
悖逆是真,嗜杀是真,狼狈如何不真?
……
再怎么奔逃,红衣翻飞依旧是不灭烈火,固执地、蛮横地灼烧他的眼睛。
那人力竭,再次坠落地面。颤得快要站不稳了,似乎正忍耐极大的恐惧、极大的不安。
水泊蔓延至此。
水流湍急。
那人缓缓回身。
季青冥僵住了。
那张脸,那双眼,明媚又干净,未曾被岁月抹煞的稚气,隔着湿漉漉的水雾望过来。
怀星。
镜子里,水里,灰红交织的雏羽。他脸色一定很难看。目光移不开,直愣愣盯着那道幻影。
怀星发现了。虽然不太懂他为什么生气,但是看他很需要安慰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涉水而来,乱七八糟地哄。
“笨蛋。”他说,“以后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你会打他们。”
“若我不在呢?”
“你会来。”怀星理所当然说,“你总是来。”
他闭上双眼。
哗啦啦——
水声大作,亿万面镜子同时碎裂重圆,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凡是水汽沾染水流蔓延之处,皆成明镜。
宿怀星轻呵一口气。
通明术结合幻镜,着实好用,可惜他没有荀奕那般出神入化的本事,没法置身事外地操控。
他也在阵中。
杀意从云端压下。
打杀之声穿透幻象,“妖邪”,“魔头”,“伏诛”,恶孽加身,千刀万剐,从前他挣扎不甘愤怒呐喊声嘶力竭字字泣血,现在不会了。
他就是妖孽。
他就是魔头。
天渊启封,似地狱张开巨大的口,等待信徒献祭血肉魂灵。他一步一步一步踏进黑暗,向着吞噬万物的灾厄之源,屈下膝盖。
然后。
祂来了。
天渊之下。
毛茸茸、煤球似的幼犬。
……
宿怀星严肃地想,幻镜是什么法术原理,识海捏圆搓扁的神像能投影过来?要命。就不该捏成九执,当初只想着削弱邪神的威慑力,没想到正经场合跪一只狗有多滑稽……
“汪呜!!!”
雪球似的毛团猛然冲出,扑到黑暗之中,张口就咬。咬!咬!!我才是主人的小狗!你这假货!丑东西!它越战越勇,正要跳进天渊,后颈被人一拎——
“张开!”
宿怀星凶巴巴掰它嘴筒子。
九执委屈呜咽,露出一口雪白尖牙。宿怀星迅速检查牙缝舌头喉咙,并无魔秽邪质,松手,不轻不重拍了下狗头。
“蠢货!什么脏的臭的都吃!”
“呜呜~”
载着邪神的镜面片片破碎。宿怀星回身一望,他根本没跑出多远,季青冥就在身后,两人相隔不过丈许。心脏空落落。虚幻又切实的疼痛。
可惜了。
他舔舔干涩的唇。
多好的祭品。
可惜。
杀不死。
他不再回望,随意比了个手势,天魔众来回奔忙,法阵修一修,陷阱架一架,管叫剑仙有来无回。
季青冥不给他以逸待劳的机会。幻象之中情绪稳定,破镜而出冷冷静静,瞧着星罗殿守卫森严,没发癫,御剑退走。
当魔域是什么地方!!
宿怀星很忍耐才没有断其去路。魔修谄媚说:“眼下风云未定,韬光养晦方为上策。待您大业功成,再看他气急跳踉,岂不快哉?”
九执“嗷呜”附和,加入唾弃剑仙的精英队伍。
宿怀星想哪有那么容易。
李老贼精炼的“徒弟”,个顶个难缠。这边打发一个,青云山还有一个。他过度压榨的大脑已经不支持高强度追责了。
魔修帮忙编一套话术,叽里呱啦,但愿能应付盛凌霄。
宿怀星勉强打起精神。
神魂出窍。
意识在另一具身体里苏醒的时候,最先感知到的是细碎绵密的痛。视野模糊迟迟不能聚焦,他费力眨眨眼,山川逐渐恢复棱角。
盛凌霄在看他。
那双眼睛,龙裔特征明显极了,瞳孔半金半灰对抗。宿怀星不知他理智剩几分,悄悄积蓄力量,面上怯生生,弱不经风飘摇。
盛凌霄一言不发,尽职尽责照顾伤患。真元细分成缕,精纯又不会让他不舒适。走脉轻轻缓缓,反复确认疼或不疼。很难想象这是效率至上的掌门真人。
“对不起。”
谁在道歉?宿怀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师弟。”
盛凌霄思路很简单。元衡异想天开胡作非为他早就知道,他没有及时处理及时纠正,反而被勾得意乱情迷,他的错。大错特错。他应该反省。改正。安抚元衡。
他不擅长表达情绪。
元衡标准很高。
盛凌霄仿佛听到师弟说,“你根本没在道歉!你这是‘本掌门大发慈悲不予计较,你给我老实点’!”
他努力表现诚恳,反省一切错乱的源头:“对不起。我让你试两根。”
“……不会说话就去死!你自杀好不好!”
“对不起。我不说人话。”
宿怀星无语凝噎。迟早被大掌门气死。
“对不起。你要什么诚意。”
“什么都行?”
“嗯。”
宿怀星伸手,揪住掌门真人端严的法袍前襟。盛凌霄微微前倾。这点力气拽不动他,他“诚恳”地低下头,想着把人哄好了再仔细探一探经脉气海,神魂不稳是大问题,必须尽心调养。
宿怀星哪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扯一推,指了指白玉星台:“坐。”
盛凌霄动作标准屈膝,忽然想起元衡抱怨“师兄你别端着,板板正正看着都累”。
脊背永远挺直姿态永远端正的掌门真人尝试打破陈规。
塌下一点腰。
好像不够。
肩膀一高一低。脖子歪向一边。整个人强行扭弯,僵硬斜靠着白玉台,冷峻严肃的表情不变。
“……你干什么?”
“放松。”
“这不叫放松。”
盛凌霄止言又欲:“对不起。”
元衡凑近,清清淡淡柔软诱人的甜香扑过来:“我帮你啊,师兄。”
盛凌霄目光闪烁,不太敢看那双眼睛。
宿怀星手腕翻转,指间赫然多出数点寒芒。忘忧金针。他从善渊观主身上薅来的宝贝,号称能切断一切痛觉和真元传递。
“我帮你真正放松!”
金针破空微响,刺入肩颈、大椎、后心数处要穴。针尖深及关窍,化神修士也该精神麻痹。
然而。
李太平亲手培育的完美成品,肉身坚韧远超预期。盛凌霄眉头都没皱一下。
宿怀星着恼,金针连带他灌注的真元、盛凌霄“借”他的真元、理当穿破宿主本身的真元,狠戾刺向经络节点!
危险!
盛凌霄硬生生压住自保本能。
元衡生气了。
他正在道歉。
真元长驱直入。
身体剧震,瞳孔极致收缩猛然扩散。冰冷光泽如海退潮,脊背瘫软,软绵绵向后仰倒。
感知飞速抽离。视觉模糊。血脉奔流的轰鸣、遥远的嗡鸣、死寂。触觉消失。嗅觉消失。时间消失。直至“自我”不复存在。
生平第一次。
完美的掌权机器,停息了。
盛凌霄失去意识。
宿怀星眼神冰冷。
杀了他!杀掉青云掌门!震碎心脉拧断头颅吊尸山门,让所有人看看,万世基石如何陨落!仙宗内乱群龙无首,秩序崩溃瓦解,何等盛大的混乱,何等快意的复仇!杀了他!杀了他!!
手腕抬起。
终究没有落下。
情绪莫名其妙躁动起来。出窍那一刻,回望那一眼,盛凌霄以身相护强抗天罚,无聊的画面不停重现。
寒霜化开了。冰消雪融,不见春.光。那张板正严肃的脸只剩空茫,抛却“职责”,什么都没了。
李太平的话那么好听?
盛凌霄也是。
季青冥也是。
有病。
……龙裔有逆鳞吗?
拔掉会不会失控?
宿怀星好奇,不甚温柔扯落衣带,外袍扒开。腰佩有点好看。薅走。好漂亮的白玉禁步。薅走。搜刮一大通。亵衣快扒完了。
逆鳞。找逆鳞。
传说中位于胸腹、触之必死的要害。
流光一闪。
季青冥回来了!
宿怀星抓起衣裳七手八脚往回套。内衬、大襟、洞衣……大冰窖整这么多铺盖干嘛?!穿不上!根本穿不上!
冷厉剑光骤然停滞。
云川满地狼藉。腊梅摧折夏荷吐水,败绿残红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腥味、甜味、龙涎味。
“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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