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殇

　　“湘儿，你别误会。”那边，他急急的说道。
　　“安斐，我信你。”姒湘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负我，我信你。”
　　说完，轻轻的放下电话。
　　朝阳升起来了，姒湘遮了遮刺眼的光芒——他不在，这阳光却还是一样的明亮。
　　你答应过，一辈子，只有我，不离不弃。你说过，我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人。我是你最爱的人。
　　你要我相信，我便信了，并且，不再怀疑。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世界有着太多的背叛，我只想固守这一份古老的坚持。
　　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若世上十个男人有九个选择背叛，你一定是坚持等待的那一个人……
　　一阵风卷了落叶刮进来，屋内信笺飘飞若断线的鸢儿，在风中无力的抖动着苍白单薄的翼。
　　姒湘徒然的收拾着那些飘零的心事，一不留神绊倒在地。
　　蹲坐在铺满信纸的地上，姒湘一封一封的捡拾。
　　“愿为南流景，长逝入君怀。”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
　　看着纸上单纯热烈的句子，姒湘用力的擦去滴落衣襟的水珠。
　　有谁在唱，“说好不哭，说好不哭，不糊涂。我答应你，会幸福……”
　　可我还是，太过软弱。姒湘看向那块表，异国的时间，不紧不慢的走着。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在你身边？姒湘好不容易压下冲口欲出的质问，忍住再次拿起电话的冲动。
　　质问又能改变什么呢？无非让两个人距离更远……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湘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到有情无？”
　　朝阳的光华在窗棂间投下深深浅浅的影，看着这些同样是泪染的字句，姒湘不知是何滋味。
　　忧伤和孤寂，竟然可以锤炼得如许凄艳——些微决绝的冰凉，些微似梦非梦的醺然，些微一无所有的空落（也不是真的一无所有．还有回忆吧？当时的浅笑凝眸情深若水，当时温润馨香的盈盈相望，都还记得不是吗？那举手投足间的温柔如水般轻轻沁入骨髓，让人甜蜜的醉然，又在如许的日子里痛如万蚁噬体．）轻轻的举起手，那盈手的粲然是阳光吗？抑或是当时水般鲜润的爱怜？昔日的流光溢采，为何只剩回眸时的悲辛无尽？昔日顾盼生辉的横波目，为何融化成旧日书笺的几笔墨痕？
　　镜子里的女子，眉目温婉，长长青丝垂落，乌亮的色泽更衬得肌肤瓷白盈润。红肿的眼里还有泫然欲滴的水光，掩盖不住尖锐的执着和刺痛。
　　总是，要在凋谢后的清晨，你才会走过，才会发现，昨夜，就在你的窗外，我曾经是怎样美丽又是怎样寂寞的一朵……
　　姒湘甩甩头，掬水扑面。水花四溅，醒了镜中的自怨自艾。
　　一根木簪，绾成如云发髻，顿时，镜中人儿少了长发垂肩的柔弱，增了几分清爽优雅。
　　姒湘又是一怔——簪子，是安斐送的，古朴厚润的质感仿佛还有着他手指的温度。可是，什么时候，自己竟如此熟练得绾起这古雅优美的发髻？在哪里学得？又是怎样有着熟稔迅捷手法？
　　熟练得就好像在过去的日子里，日日都如这般绾结青丝。
　　莫非我是个古人？姒湘暗嘲着自己的奇怪的感觉。
　　收拾了行囊，换上一袭荷色长裙，她款款走入人声鼎沸的街……

　　姒湘倚着透亮的玻璃，车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相识的路人一闪而过。隐隐听得见小贩的吆喝，主妇喋喋的闲聊。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依然有爱情在游荡。”姒湘哼着歌，羡慕的看着忙碌充实的人群。
　　安斐，事到如今，我还是选择等待。我信你不会负我，我等你，等你回来站在我面前，告诉我真相。
　　很多人都已不相信永远，不信忠诚。可我还傻傻的认为，你一定是不一样的。十六岁，遇到了你，便知道这一生有你才是完整。
　　安斐，你要知道，我是如此的爱着你……

　　蜀江水碧，蜀山青。
　　崔嵬山势逼面而来，断了姒湘纠结凌乱的情思。
　　千山横绝，壁立万仞。烟霞横绕，飘然了苍苍翠微。山色回环，行云流水般自在的舒展，雄浑壮阔却如极流畅极适意极随性的咏叹调，在烟斜雾横中，写意成曳动的水墨。
　　残垣断壁盘亘在山腰，坍墀的城墙章显着最无情的光阴。
　　多少英雄只废丘！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刀光剑影、鼓角铮鸣一转眼，竟只剩得万仞山峦间一座残破孤城。
　　一把野火，烧红了西天。
　　原头野火烧残碣，叹英魂才魄暗消歇……
　　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心扉，拉扯着，撕裂着。安斐、异国、猜疑……种种愁绪瞬间便消散无踪，她心中满满溢着痛楚的甜蜜。
　　姒湘只想立刻登上那山巅，莫明的焦躁渴望，仿佛一刻也不能再等。

　　“祁山堡到了。请下车旅客带好随身物品……”车内响起职业化的女声。
　　姒湘几乎是奔着下了车。

　　双足踏上干燥昏黄的泥土的那一刻，熟稔的亲切安心袭来，仿佛重见久别的恋人，又像漂泊多年重回故土。不对，不对，离人相遇哪有这般安宁的心绪，游子归乡哪有这般痴狂若爱人的眷恋……有什么在脑海心涯激荡，撞得她手足发颤，浑身酥软站立不稳。
　　湘儿，你回来了……
　　那太息般的嗓音慈和温煦，流露着思念和担忧，姒湘觉得揪心的熟悉。
　　我回来了！
　　姒湘毫不自觉的大声回应，我回来了！
　　全然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她拽起衣裙便向山中飞奔而去。

　　她在山的怀抱中奔跑，“被萝薜兮带女萝”，唇齿间全是草木清芬，吹花嚼蕊，且吟且舞，与风嬉笑，与叶缠绵。
　　我回来了……姒湘站在武侯祠肃穆的门廊前，似哭似狂，仿佛已不是自己。
　　影壁上凿凿的是后人刻的《出师表》：“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姒湘遥遥看去，黑的碑，白的字，瞬间便裂了心魂。“墨痕犹锁壁间尘”，句句言辞，殷殷老臣心！而他，竟然早已星殒……
　　所有的记忆瞬间便冲破了时间的闸门。
　　痛极，咬破舌尖，滴滴的血是最嫣红的痴恋。
　　尊尊塑像，泥身瓷面，金漆玉饰，熟悉的名字，却是如此陌生的面容！
　　面对眼前飞速旋转的面容，心里有什么轰然碎裂了。
　　姒湘扶着门廊，跌跌撞撞的向前挪移。几近疯狂的一一辨识，声声嘶唤。
　　我生生世世眷恋的爱人呵，你在哪里？！
　　一刹那的错失，竟是永世的悲绝遗憾。一个转身，你和我，竟然便隔了千年！
　　千百张后人臆造的陌生面孔，千年来流逝不再回的时光。而我，是否还能与你重遇？
　　熟悉的羽扇，熟悉的漆车，连战马扬蹄的姿态都是如此的熟悉！一如千年前，我伴你左右，同看旌蔽日兮敌若云，车错毂兮短兵接。

　　姒湘心乱如麻。
　　我是谁？谁又是我？
　　若我是你身边乖巧深情的朝颜，谁又是安斐心里执着痴心的姒湘？
　　是我变了蝴蝶，还是蝴蝶化了我……
　　不敢再看，姒湘转身奔向蜿蜒山道。森森乔木渐渐遮了她荷色的背影。

　　姒湘喘着气，站在最高最高的山巅，登临送目。
　　群山万壑，落木萧萧，汉水滚滚西流,不尽衰兴。
　　怅望千秋，泪洒山河，萧条异代不同时！
　　目光突然凝在河心突出的石块——诸葛上马石，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一年，御赐西凉宝马，他踏石拂袍，翻身上马，骏马长嘶，他纵马飞驰，挥氅畅笑。丝毫没有因宵衣旰食而生的憔悴，反而益显英气迫人。
　　曾经，那里是干涸的黄土地。曾经，那里尘烟蔽眼，一阵风吹过，便会刮起昏黄的沙土。
　　那时，我靠在你的身边，落日照着你手书克复中原的大旗，战马鸣，风声萧萧。
　　当时你给我一个笑脸，就让我心跳了一辈子……
　　而今，我独自站在这里，一江逝水，淹没了你我曾经的足迹。
　　我终于明白，原来，“你不是我的庐山烟雨，也不是我的浙江潮，你是我的巫山和沧海”。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是不是只有夜夜梦回之时，我才能再与你相会……

　　山巅北望，“天水关”三个大字撞入眼帘。
　　麒麟儿……想起他，姒湘眸光舒缓起来，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那个豪情天纵的战将，那个英俊若剑锋的男子，那个天水城下孤绝的英雄……
　　就在那些字下面，他曾洒过血泪，他曾彷徨迷乱，他曾拜了相父，他曾以生命留下护蜀兴汉的誓言。
　　而他对她，又是那么的温柔体贴。侠骨柔情、英雄真心怎能不让她铭记千年……
　　伯约，和你在一起，湘儿全是恬然的快乐。只有你和哥哥，无声守护着湘儿的幸福。你的怀抱很温暖，你的眼神沉稳安定得让我灵魂也可以栖息。
　　能与你并肩跨马、看你挥剑扬鞭，湘儿何其有幸！
　　烟霭朦胧中，隐约有一人峨冠白袍、佩剑流绦，风姿神貌朗朗若日月之入怀，舒臂似要拥抱她。
　　“湘儿，来吧，来我怀里……”温柔到极点的声调，带一点点的蛊惑，一点点的缠绵，“我有多思念你……”
　　“伯约……”姒湘目眩神迷，莲足轻移，一步就要跨入深渊。
　　一阵风刮来，散了烟云，吹得她遥遥欲坠。
　　姒湘惊得一个寒战，醒了迷狂的神志，忙后退了几步，稍离那万丈悬崖。
　　“相父，伯约……”姒湘软软的跪倒，哀哀呼唤。
　　天地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其时人已没，斯人，不再相闻。
　　相父化作定军山下一掊黄土，死犹护蜀葬军山；伯约，竟然连你也……你用血浇灌了剑门苍柏，英风永镇蜀山河。
　　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时光，湘儿要怎样才能再见你一面？怎样，才能再见到相父的笑容？怎样，才能再见到你粲然和曦的神光？
　　哀思如潮，悲莫悲兮生别离。是不是，任凭世世轮回，我们也无法再见？
　　静林荫翳，鸟鸣山更幽。无人发觉，一个娇美如莲的女子，伏在山巅，哭得撕心裂肺。

　　霁天空阔，斜阳渐沉，余晖将天染成温柔的橙，橙色渐渐洇开，润入瓦蓝中有灰的天宇，淡淡的玫瑰色流泻……
　　姒湘擦干泪痕，面色平静的打开了行囊，挑出几样物品，齐整的摆放在面前平整的石块上。仿佛方才那个痛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是旁人。
　　端正的跪坐，纤指微曲着挑出些花露胭脂，抹了清泉轻轻化开，再溶了铅粉，匀匀扑上面颊。夕红曳过，白皙的脸颊上漾着水润的晕红——曾几何时，相父说她配了这这桃花妆愈加媚妍动人。
　　复又执起青螺黛，依然略略蘸了蘸清泉，便欲描上眉间。古有“十眉”，自己该着哪一种呢？姒湘稍稍忖度便又莞尔：自然是远山眉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她的笑有些决然的味道、有些细微但刻骨的忧伤，却又是极其的宁静婉致。极细致极细致的描画着，仿佛出嫁前的新娘。不多时，烟烟袅袅的一双黛眉便在她手下细细滟开。
　　“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月还没有升起来，她却不知怎的想了这一句。
　　她拿起木蓖子一下一下的梳理起乌发，柔顺光润的发丝衬着深棕色的篦子，有着说不出的典雅。谁告诉过她，在离开之前梳上一千次发，就可以见到心灵最深处的那个人。
　　待重新绾起发，稳稳插紧木簪，姒湘微偏了头，系上翡翠耳坠。谁说过，翡翠通人心。那么，翡翠翡翠，你是否可以带我的灵魂去他身边？
　　手持银镜，一丝不苟的检查镜中面容，一再修饰，直到妆容完美精致到无可挑剔，姒湘才稳稳站起身，抖落一身落叶。她认真的理着裙椐，展开每一处褶皱，抚平每一道细微的纹路。
　　收拾已毕，姒湘缓步走向悬崖。
　　临了绝顶，览众山于足下。迎面，是万山千叠横江。低头，深渊寂沉。
　　松风拂面，至高处伫立的她，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衣袂飘飘飞举，似将御风仙去。
　　相父，盛装的湘儿，你可喜欢？姒湘迎着夕阳最后一抹霞光，轻轻的迈开了步子……

　　电脑里，收件箱显示着一封未读邮件：
　　“亲爱的湘儿：
　　我知道，你必是不信了，在听到那样的电话以后。我知道，无论怎样辩解，你也不会信我一句。
　　可是，我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写下这封信。无论你心里怎样想，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完它。至少，听听我所谓的‘真相’。
　　她对我确有情，她的接近，体贴，关怀，我都不曾告诉过你——只是怕你担心。我是如此爱你，怎么舍得让你在遥远的故乡，一个人咬牙承受所有的焦心与煎熬？
　　可是你要知道，我答应过你啊。我答应过，会回来娶你，我说过，你会是我这一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人！
　　我一如既往的爱恋着你，怎么舍得离开，怎么会再对别人动情！
　　前夜，她是因为工作来我寝室——你可以认为这是谎言，可是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因为是事实。所谓我在穿衣，不过是秋夜寒了，加上外套而已……
　　我对她说过你，说过你是我最爱的人。她问过多次你的联系方式，我一直没给。我知道，她想用了这段距离，远了你我。我以为，只要我无意于她不和她有任何亲密的接触，你便不会受伤害。真的没有想到，会……
　　我的湘儿，你可以不信我。可是，不要再一个人悄悄的哭，不要伤心，不要伤害自己。我只爱你。你的眼泪，让我有多心痛……
　　你甚至，可以离开，如果这样能让你幸福。
　　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坚持当初的承诺——爱你，一生。
　　你可知道，此时的我，是多么想抱着你……”

　　屋内，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
　　窗外，秋色，落叶，一如往常，只是，屋子里再不会有那个痴痴守着电话的身影，再不会响起娇嗔，不会有深情的诉说，也不会，再有泪珠滴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