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蜗氏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唱片里是嘉裕公司新捧的歌手，她正在动情歌唱，伴随着黑胶摩擦的声音，增添了几分时间的沧桑。光亮很淡，我迎着阳光慢慢睁开眼。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可以闻见远处的香味，是煎蛋香肠的味道。我起来，突然发现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碧云正坐在那里织毛衣，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贤惠的碧云，往日的样子都是编审稿子的。而无恨正在屋外逗几只小猫，给它们喂食。K先生不用多说，屋子里飘着的煎蛋味自然就是他的杰作。K端着盘子，忙碌在正屋跟伙房之间，他发现我醒了说道：“吃完饭，带你去个地方。”这是K第一主动邀我去某地，虽然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又是什么新奇的案子，但是我还是莫名的激动
　　碧云看到我一脸粉红的样子，打趣得跟我调侃：“我看，你可以抛下你那个无情的表哥了。”我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故作镇定，“哪壶不开提哪壶呀，瞎说。”
　　碧云不知道怎么想，正是吃饭的跟前，偏偏要拉着无恨离开。“楼，我跟无恨还有点事情，我们先出去一会。” “这都要吃饭了就走开，有哪门子的急事？”我问道，但碧云似乎不怎么听，K示意我吃桌上的饭菜，“吃吃，不管他们两。”我看着K先生，他专心得吃着饭。“我好奇我们去的地方。”我还是忍不住问K先生，K抬起头，抹了一下我嘴角的米饭粒：“好奇心害死猫。”
　　吃完饭，已是傍晚，但是前门那个地方正是热闹时。K拉着我，走到一家卖冰糖葫芦的小摊跟前，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大洋，把摊子上的所有冰糖葫芦都给买了。我一脸窘迫：“这么多，怎么吃得完？”K一脸贼笑：“怎么会吃不完？”我心想他当我是猪。不过这家的冰糖葫芦格外甜，那层糖衣的味道特别得熟悉。想必就是K要办什么事情塞过来的糖衣爆弹罢了，我要时刻提高警惕，防止来自敌人的诱惑。
　　到了一处看洋画片的地方，K掏了几分钱，还在老板耳边嘀哝了两下，说完后，一脸满意地坐到我的身边。
　　“你今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掏钱请我吃，掏钱请我玩，意图不轨。”我故作严肃地问他，他依然是笑而不语，只是说：“快看快看。”画片不同往日，在茸城我都陪同多少波人看过，故事无非都是英雄打虎，才子佳人，日复一日的模式。可是这出画片却不一样，是关于崂山道士遇鬼打墙的奇事。我看到激动时，总是不忘摇晃K的胳膊，可我却不知道，K先生没有看画片，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故事完毕，我大呼精彩。K先生却有点落寞，先有离开之意，他没有正脸看着我说道：“楼，你还记崂山道士其实就是一场梦吗？”我没有明白他说的话，听着就像胡话，就像梦话一样。K似乎知道我给不了他答案，没有理会我，留下背影。我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或者说一种不知道为什么的感觉，喊住了他：“要不我们去划船？”K好像被点醒了，他抓着我的胳膊就朝城郊公园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北平，在我还没法确定哪里有划船地方的时候，我就跟K先生约定这项活动，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这座城郊公园，门口是由法国人驻守的。此时的北平，早已是军阀割据的情况，而刺杀一个军阀，却并未引来什么人的追踪，也足以证明时势之混乱。外国势力的抢占，民国政府的刚刚成立，一切都在未知之中。
　　我们走到公园门口的时候，人们络绎不绝得朝公园里涌入，而我们却被一个金发碧眼的守卫给拦了下来。“需要到这里买个门票。”这个守卫说得时候，并没有平视得看着我们。我觉得有点不公平，便阻止了K掏出钱的手，冲着守卫喊着：“你这是没道理的行为，凭什么前面进去的人没有收他们的费用，却偏偏要问我们要费用。”金发看着我轻蔑的笑笑：“城南地方的味道，一闻就闻出来了，城南的地不交钱，还要谁交钱？”
　　K先生指了指铁栅栏上的公告“非租借区者及狗不得入内，非入内者罚款壹银元”。我受不得这样的侮辱，试图想要拉着K离开这个地方，但K接下来的行为却让我大跌眼镜。他就像当做没有发生这一切一样，自然而然的掏出了一银元。K先生只管把我拉进这座不起眼的公园里，却全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而我有一种在别人面前出丑的惊慌感。
　　我们坐上了一辆小划船，人力滑动的。我闷闷得坐在那里，就是没有把目光落在K的身上。划着划着就到了湖中央，我很生气，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抖动，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音量：“你就没有被羞辱的感觉嘛，外面的学生都在起义，我们却在这里游玩！”越说身体越是颤抖，K没有回答我。面对若无没事的K先生，我站起来理论，几乎是忘记了自己在船上的事实，一不小心，因为船只的摇晃，而“咚”得一下掉进了湖中。
　　水的味道是淡的，感觉正在往嗓子里倒灌，就像干涸了很久的管道，急需水。没有空气，
　　身体正在慢慢沉降，光线越来越暗，周围越来越冰凉。我试图用双手向上撩拨水，但是怎么也漂浮不上去，K先生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像在梦里一般真切却能感觉别人听不见自己的叫唤。
　　我突然看到K的面容渐渐靠近我，直到搂住我的腰，一股热流在周围环绕，他不断向上游，明亮越来越接近我们。我感觉身体沉重，想要闭上眼睛，但却依稀听到小孩的声音。

　　“玉清，把水吐出来。”男孩的声音，有点沙哑，他长着一双丹凤眼，眼角有一颗痣。
　　一瞬间，我在岸边咳嗽着，水不断地从温热的食道中涌出，酸涩难熬。眼睛睁开，K先生的丹凤眼边，一颗黑色如芝麻般的痣就这样在那里。
　　我的气没有消，咯完水，便要走出公园，K先生小跑其后，他的身体也是湿漉的，“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听我解释。”一路上他都要跟我解释，但却始终都没有开第二句话的开头给我解释。
　　因为身上的衣服头发走到城里已是小半干了，才意识到今天的烈日的厉害。K跟在我身后，跟着跟着就不见了。我停下脚步，往回走，才发现他在一家中华书局结账。我看了气不但没有消反而更盛，“好家伙，还有心思买书。”我心里便是这么赌气的，没有搭理K，自己信步准备回住所，搭上了一辆黄包车。
　　说来真是出门不利，刚坐上黄包车，天上又下起了大雨。是那种瓢泼的，往世间倾倒的那种。我催促车夫快点往前走，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理由就是想让你记起我，我是天......”因为雨的关系，我听不清楚后面的声音，我转身，却看见K先生正在大雨中追着我的车，他手里拿着一本已经淋透的康熙字典。他跑着，不断地向我喊:“九州为四海.”他还朝我拿出手里的康熙字典。
　　“你为什么要叫天海？”女孩问道。
　　“九州为四海，天下纳百川。”男孩答到。
　　“那你为什么叫玉清？”男孩问道。
　　“石美谓玉者，沧浪之水清。”女孩答道。
　　记忆就像喝茶杯底的茶垢一般，一次次用清水冲淡，一次次又深不见底。“沧浪之水清”那句话，在大雨中变得那么的寡淡，甚至不明出处。我几乎用尽全力一般，跟K说着，“K先生，玉清到底是谁？”K先生跑不动了，他没有回答我，或者是来不及回到我，他越来越小，像几何世界的蚂蚁，变成了点。
　　雨渐渐小了，车夫一声不吭地拉着车，到了住地，我掏钱要给他，但是车夫没有接。帽檐下的他，头发被水淋透了，鼻翼上有一颗很大的肉痣，还是那种带毛的痣。他胡子拉碴，还沾着些泥土，怎么也谈不上干净利落。他没有抬头看着我，雨就这样停了，阳光透过云层间的夹缝溜到他的脸上，但他并未抬起头。“钱，你自己收着吧，清儿。”说完，男人拉着车，小碎步慢跑远去。天是闷热的，但是我的背脊却一阵发凉。
　　“这个玉清到底是谁？”我茫然得站在那里，过往的人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我都不没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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