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日记

　　第十七天
　　我失眠之后，会躲着不让你看见我的黑眼圈。
　　我在熬夜的时候，不敢期待会有电话声响起。
　　我在想着你的时候，会想到这时的你，是想着谁呢。
　　——村上春树

　　何迟日记
　　2017年6月24日 星期六 晴
　　终于一切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爸爸妈妈脸上带着明显彻夜未眠的倦怠和让人不忍辜负的期待问我昨晚有没有查到成绩。
　　我一边往吐司上涂果酱一边轻描淡写的说出一个数字，然后惊异的发现妈妈的眼眶迅速红了。这时我才发觉，这个数字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有这么一种情感。
　　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死不改悔。
　　那样的执迷不悟那样的至死不渝。
　　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瘫软在病床上，每一个细胞都尖叫着仿佛在征伐在厮杀在分崩离析，汗水将她的身子浸泡得像是福尔马林中的尸体。她面容扭曲，她目光涣散，她唇色苍白，她痛不欲生。
　　可她听见了这世上多了一个纤细的注定让她牵挂一生的呼吸。
　　她在微笑。
　　她奔跑在风雨里，每一颗雨滴都争先恐后痛击她的躯体剥夺她的体温，泥水将她的头发粘在她的脸颊。她周身酸痛，她气喘吁吁，她脚步凌乱，她跌跌撞撞。
　　可她抱着怀中的保温桶仿佛抱着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她仍是微笑。
　　苦海十年。
　　他在老师办公室里站得局促笑得卑微；他拿过女儿的奖状看起来不动声色却在街巷邻居的夸赞中忍不住眉飞色舞；她在寒冬的雪夜中掌灯望着女儿学倦的归途；她戴着花镜翻遍最适合高考生的菜谱。
　　灯影流转。
　　他在新郎的高大前不知所措；她在亲朋的恭贺声中掩饰稚拙；他努力地挺起胸膛装出喜气洋洋而非怅然若失；她用眼妆掩饰了昨夜泪流满面留下的满眼红丝。
　　可他们从不知何为无常何为无望何为可感何为可怀。
　　后来呢？
　　他们不愿放手，他们却不敢不放手。
　　女儿向前走，女儿向远方走。女儿未曾停顿，女儿未曾回头。
　　他们的目光追着女儿走，像毛衣上一根顽固的线头。
　　女儿坐上渡船，他们站在渡口。
　　风把他们的眼泪吹成长线，缠绕着非得牵住女儿的衣角，随她走向无尽的天涯。
　　女儿摆一摆手。女儿走了，他们不辨方向，不知归期。
　　为了这个终将要远去的人，她脱去甜美的长裙，剪掉柔亮浓密的长发，她纤细玲珑的身段不复婀娜，她精致时髦的指甲钻满油烟。她也曾是多么美丽的公主，她的年华也曾令多少人为之驻足。可她终于成了那个在菜市场口水四溅与人讨价还价的悍妇，变成了那个路过衣饰店目不斜视脚踩二十块一双的凉鞋的俗人，变成了那个任由诗集封满尘埃却对东家三姑娘离婚八卦乐此不疲的婆娘......谁为她叹息？谁为她心疼？谁又知道她凌晨两点由梦醒转泪流满面？
　　而他呢？从前，他是让女儿又爱又惧怕的那个人，可直到有一天，女儿终于不用再努力仰起头对他说话，女儿发现他不再喝酒只是饮茶，女儿瞥到他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智能手机屏幕上的小字，女儿读到他的小诗里不再是年华而是苍老......
　　改变了他们的，不是矫情的“光阴”，而只是寻常的“父母”。
　　我用骄傲矜持粉饰出的淡定自若在这一瞬间，在这两个对于我来说最重要最能直触内心的人面前终于土崩瓦解。我扑过去，在拥抱到他们的那一瞬间泪如雨下。我在蹲在陆子青办公室外没有落泪，在出了高考考场的时候没有落泪，在转身一步步走向和他相反的方向的时候没有落泪，在自己看到成绩的时候没有落泪，唯独现在，我看到了爸爸妈妈的不再乌黑的鬓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情绪。
　　那些曾经的夜不成寐辗转反侧，那些曾经的踯躅企望倾慕思虑，此刻都显得那么单薄幼稚，不值一提。
　　我也终于要走向一个新的起点了，在那里，没有那么多的“偏偏恰好”与“可惜曾经”。

　　陆子青日记
　　2017年6月24日 星期六 晴
　　我按亮屏幕，把那串在为同学们保管准考证的时候特意记下来的数字输入。
　　我的手颤抖得几次输错。这种紧张感使得连放纵自己肆意想念而本应产生的负罪感都减淡了几分。
　　还好，看到的数字让我松了口气——这样的成绩，足够让她踏入心心念念的N大了。那么我也...该从她的生活中淡出了。欣慰中掺杂了一分名为失落的情绪——这样，她会走得更远更远，走到一个我再也望不见的地方了吧。
　　突然松下来的神经和一瞬间涌上的无力感交汇在一起，我苦笑，起身去客厅倒了杯水喝下。
　　回房的时候去小昉的房间看了一眼，本来想着看看她睡熟了没，没想到她正大睁着双眼，不睡也不出声。
　　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朝我这边转过脸来，对我轻轻叫了声“阿爸”。
　　我上一刻还仿佛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心顿时柔软下来。我走过去抱起她：“怎么不睡觉呢？”
　　她的眼神在被窗帘过滤过的月光中显得清澈又柔和，开口问我：“姐姐呢？”
　　我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她口中的“姐姐”说的是何迟。
　　我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小昉见我不回答，有点着急的举起小拳头又问了一遍：“姐姐呢？阿爸？”
　　我轻轻道：“不知道呢。”
　　小昉的拳头打在我脸侧：“要姐姐来啊。”
　　我喉咙突然有点涩，要怎样对一个一岁半的孩子解释，让她知道，她期待着的这个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来了呢？
　　我对她点点头，重新把她放回小床：“嗯，阿爸会让姐姐来。”
　　可是，你的这位姐姐，已经走远了。阿爸喊不住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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