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快穿）

　　南荣靖冥要查办谁，贺心就供认谁，而且还体贴地按照查办次序有先有后，从浅入深地提供线索。

　　办贪官并非一个命令抓起来那么简单，要洞察敌人弃车保帅，相互包庇的伎俩，还要考虑清空一片是否会影响官僚结构。把官都撤了就无人办事，把人都吓得不敢作为也不利于国。因此抓人要分主次，讲顺序，环环相扣才能揪出幕后主使，循序渐进才能平缓过渡，不至于掀起动荡。

　　整治贺心是南荣靖冥最急切的愿望，但除开个人恩怨，他做为皇帝最大的目标其实是肃清吏部。原吏部尚书郭隆坤，三朝元老，资深权重。或许他曾经做过贤臣，否则也不会得两朝皇帝倚重掌管六部之首，但终究在欲望面前低了头，建史后期开始敛财无度，挟势弄权动摇皇威。

　　建史帝曾尝试铲除郭隆坤，却终因其培植的“学生”太多，难以触及核心，治标难治本。从中央到地方，郭隆坤的党羽枝繁叶茂散在国家的血脉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郭党群起反攻，对皇权和民生都会造成严重伤害。

　　南荣靖冥原本没有打算立刻去碰郭隆坤，他刚继位两年，根基还不够稳，轻率行事反容易伤了自己，然而当贺心一点一点供出罪证，他发现如果刑部足够谨慎耐心，按图索骥，是可以撼动这只大老虎的。

　　贺心在帮刑部。

　　南荣靖冥曾不只一次在得到新线索时产生这种感觉，似乎贺心正以极其隐晦的方式引导刑部的查案步调。

　　贺心在帮我。

　　当南荣靖冥发现自己竟冒出这个念头时，不禁大笑出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要将重逾千斤的红木桌踢倒需要相当惊人的力量，虽然几位在御书房面圣的刑部官员都知永平帝身怀武功，但还是被这突然爆发的威力吓得当场跪地。他们猜不出是谁的哪句发言触怒了皇帝，竟让他凶暴至此。

　　南荣靖冥盯着一地狼藉，心中对贺心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

　　本以为这么多年的较量终究是自己取得了胜利，是他击败了贺心，然而想象中的愉快压根没有出现。贺心就算身陷囹圄也依然那么自大，看似向他屈服认罪，却在暗中操纵事态走向，不惜放弃自救也要把局势掌握在手。

　　贺心一向如此，这个狂妄之徒，总觉得所有事都由他控制，所有人都任他支配。他以为他是谁？神吗？可笑！而竟然被他牵着鼻子走的自己，更加可笑！

　　南荣靖冥对自己感到厌恶，那种明明获胜却愈显挫败的愤怒搅得他心烦意乱，暴躁难安。

　　“哥哥，你承认吧，至少对自己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见你真的笑过了。”

　　廉王的声音将陷入抑郁浊思的南荣靖冥拉了回来，然而现实也一样浑浊沉郁，让他无处可逃。

　　“朕从前没有的，做了皇帝，依然没有得到，这有什么值得笑？”

　　冷风穿过颤抖的树枝发出哭泣般的声音。南荣靖冥望向门外，阳光澄澈，可是光芒中的一切都显得冷清。

　　廉王希望他承认什么？

　　他需要承认什么？

　　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他实现了十岁时对自己立下的志愿。

　　可为什么坐拥天下，却依然感到一无所有？

　　还缺什么？他十岁时想要的，现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说谎——刚才廉王戳着他的胸口如此说道。

　　什么谎？

　　南荣靖冥下意识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胸。心脏跳动得有些迟缓，顿涩地，像坠了沉重的东西。

　　啊，其实，他知道。

　　“朕把贺心杀了。”

　　南荣靖冥的目光慢慢转向廉王，看起来有些茫然，好像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

　　“若你是我的君王，我就辅佐你，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他想起曾经有个少年带着放肆而充满挑战的眼神，这样对他说。

　　“好，你等我。”

　　——他记得自己含着怒气和隐秘的欣喜，如是回答。

　　成为君王，他做了一个多么艰难的承诺。

　　通向目标的路太崎岖，狂风暴雨之中，他孤身一人在悬崖峭壁上奋力攀爬，为了不掉下去耗尽力气，忘了自己为什么出发。

　　但好像那个少年还记得。

　　南荣靖冥下意识抓紧了胸前衣襟，身体微微颤抖。他在这个瞬间突然明白了贺心入狱后无比的顺从是因为什么。

　　那个人，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悄无声息地，以自己为饵，引出贪腐，坐实罪证，付出名誉、官爵、身家和性命，对君王，对他，做到了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南荣靖冥恨透了贺心，恨他轻许诺言却从不兑现，恨他把自己年少赤诚的真心当笑话，恨他背叛。

　　却原来，没有守诺的人，是自己。

　　南荣靖冥笑了起来。

　　廉王别开脸，他无法直视哥哥此刻的表情。房间外突然传来淡淡饭菜香气，但没有人的动静。廉王擦干眼泪，转身走向门口，“姝姐姐一定在等我们，若是皇兄不想用膳，我去和她说一声。”

　　李好和静姝妃都是善解人意之人，想必是他们拦下了刚才皇帝下旨安排的御膳。

　　南荣靖冥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弟弟也是如此善解人意啊，既照顾到他的情绪也体贴静姝妃的立场。他一直有点担心靖思十五岁了却仍率直不知掩饰，没意识到原来这孩子是如此敏锐伶俐。

　　就在今天，他赫然发现过去十几年里，自己不曾发现的事情实在太多。

　　廉王已默默离开，花厅里只剩下南荣靖冥一人。外面除了风再无别的声音，好似整个折柳殿，整座长央宫中只有他一个人。

　　——“贺心已经不在了，除了我，你的真心还能说给谁听？”

　　南荣靖冥“呵呵”地笑，他笑自己坐拥辉煌的城池，广袤的天地，千万苍生伏于脚下，却竟然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笑得站不稳脚，伸手扶住茶几，手指碰到了还留在桌上的锦帕。一角红梅静静开在洁白的绢丝上，刺眼如染透白雪的血滴。

　　他与贺心较量了十几年，愤怒和憎恨占据他的心，那些黑暗的情绪似厚重的迷雾遮蔽了双眼。

　　“贺心，来我这里，我比太子更适合做你的主人。”

　　——他忘了，彻彻底底忘记了，最初是怀着这样简单的一颗心踏上征途的啊。

　　从无人问津的废物到九五至尊的帝王，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婴儿长大成人，一棵幼苗变成参天大树。

　　硬从兄弟的手中抢走皇位，尔虞我诈，满手血腥。他成了权欲熏心，无情无义的万恶之徒，可是其实他不喜欢珠光宝气，不爱美酒佳人，不觉得一呼百应有何风光。

　　那么广大的土地上每一个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里，他的每一句话都牵连着“社稷”、“苍生”这样沉重的东西。他坐在君王的宝座上独自扛着他的国家，可肩膀只有一副，手只有一双，日日夜夜，忧国忧民，励精图治，他累得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何要当这个王。

　　却原来只是希望有那人陪着，不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么空阔冷寂的世界，快乐或悲伤都可以讲给那人听。也不需要永远和和气气，太无趣了，那人天生放肆不羁，常常惹人恼怒，无妨，即便吵起来，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终归可以并肩同行。

　　他多么努力，几乎用尽半生岁月，拼命追逐的根本不是什么皇权富贵，唯一人而已。

　　可是那个他想用整个江山交换陪伴的人，宁愿以死偿还承诺，也不肯站在他的身边。

　　贺心，你是没想到我竟然真的可以当上皇帝吗？你是后悔一句对废物的搪塞竟然害了你心爱的太子殿下吗？你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报复我呢？

　　不过，呵，事到如今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反正你已经死了。

　　南荣靖冥漠然地笑了笑，望着桌上的红梅锦帕，良久，突然冲向屋外，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大吼:“李好，滚出来！”

　　话音未落，李好已经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奴才在，奴才该死，请皇上吩咐。”

　　南荣靖冥的眼睛异常明亮，闪烁着饿狼一般狂躁的光。

　　“去把贺心的遗体找回来，立刻，马上！”

　　李好绝望地呜咽一声，“可是皇上，贺心的尸骨在行刑当日就丢入火葬场……”

　　“闭嘴！若是烧成了灰，就去把灰一粒一粒给朕捡回来！”

　　“求皇上开恩，皇上，奴才实在是办不到……”李好老泪纵横，磕头如捣蒜。他知道求饶无异于找死，可若领了旨办不成事也一样没命。贺心死了已有数月，尸骨无存，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叫他去哪里找一个飞灰湮灭的人啊？

　　“还跪在这里做什么？准你出宫，行钦差之权，若是这样事情都办不妥，你也就不用过年了。”

　　皇帝冷酷的声音让李好抖成了筛糠，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磕头领命，连滚带爬地退走。

　　折柳宫一角的阴影里，廉王默然望着在庭院里大发雷霆的南荣靖冥，沉重地叹了口气。他那君临天下的哥哥，此刻看起来就像个不知所措只好乱发脾气的孩子。

　　“他要的是家国天下，而我只求自己活个痛快。”

　　——当时师傅讲得冷淡决绝，那么刺耳，他根本不想听，可现在仔细想来，这两人真的都活成了话里的样子。

　　一个登上龙座执掌至尊皇权，一个浪迹天涯终得逍遥自在。

　　对抗、仇视、互相憎恨甚至性命相抵，他们竟是用厮杀成全了彼此的人生。

　　南荣靖思蓦然心惊，他压根没想到，天底下原来还有如此惨烈的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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