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飞琼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方待说话，先喷出一口血。伯颜知他为赶回来，过食阳丹，大伤了身体，非药石可解者。他本是铮铮硬汉，虽受折辱，尚不经心。此时见阿妹伤心的这般，反而勾动中肠，悲从心起。紧紧揽着他，半日，叹道：“天下未定，要杀我也难。陛下消了气自然放我，何必赶回来？我只怕阿合马趁隙伤你，你又到这里了。”飞琼哭着低声道：“我也明白。只是我知道大哥心里委屈，有话与旁人说不得，唯有你我兄妹能说。如今我回来了，就与大哥开解一回便足。”伯颜低声道：“有你这句话，哥尚有什么委屈？”飞琼道：“旁人都道玉桃盏是话头，我却不信。陛下到底怎生？果然为你功高，忌惮你不成？”

　　伯颜低声道：“当日百官郊迎罢，我本应驾前述职。碰上陛下正与诸侯大宴，未即觐见，只在值宿殿中等候。陛下便道我拿大，派了速古儿赤来传谕：‘伯颜你不过是一小根脚的人,混迹朝廷,朕给你大官职与名号。夺取蛮子国土,乃是尊尚平章之功,名誉却为汝所占取。汝不可骄傲。’我说‘我之事请陛下放心,小根脚人应置于小根脚处,自然适宜。封官也罢，撤职也罢,都是陛下的威权。‘夺得蛮子国土,是尊追与尚平章之功,名誉却为汝所占取’,此话乃诸蛮子所语。难道为陛下建功,反而有罪？’速古儿赤将此话转奏后,陛下复遣人慰劳。后来方有阿合马的话。”

　　飞琼默然半晌。深知大哥虽忠诚温厚，却是傲到骨子里的人。半日，低声道：“陛下特不以君臣为念，只把这些人当驱口罢了。只是如今国制已成，汉法将立，你是朝廷的股肱，不是他草原上幄耳朵里的管事家奴。则为你骄傲强项，就随意指一个罪名，将你下在狗圈里，明是说你和他的狗是一般。好叫人寒心！”伯颜笑道：“你现在不说是我的果报了？”飞琼握他嘴道：“我只劝你离了这是非窝罢。”复冷笑道：“阿合马好本事！你我亲视收籍宋有司百物，都不知道有什么‘玉桃盏’。他如何知道有玉桃盏？自然是跟你的人说的。”伯颜明知此话，劝：“先不用猜疑，日后自知。”飞琼冷笑道：“这也瞒不住，何用我猜疑？你功高盖主，自己先下了狱，跟你是不得什么好处的。我明日看看回朝后，谁提了官，自然是谁攀上阿合马，就是他说的了。”

　　二人正言语间，忽然狗都狂吠起来，伯颜心一沉，急命阿妹速去，就见院外匆匆转入两个内侍，后面七八个甲士仗刀相随。飞琼见来者不善，只挡在伯颜前面。两黄门不尴尬，直捧酒向前，称：“陛下赐丞相酒。”飞琼上前一步，劈手打翻了，冷笑道：“领过了，去罢！”那内侍使个眼色，甲士们看伯颜双足都被锁链系死在墩上，道他无甚还手之力，都持刀汹汹向前砍来。伯颜侧身避过一刀，左手抓住一人手腕，挟刀后勒；径复夺刀，将人摔过肩去；反手前荡，顷时三个人满身是血滚在地上。伯颜面不改色，横刀站定。余人都被逼住了：十年前在草原上，伯颜匹马单刀硬闯异族部落，手刃数十人，救他妹子回来，从此以血勇名动诸部，遍草原上哪个不知？今日见这阵仗，都怯了气，连连后退，冷不防那公主在后掣出剑来，一阵白光乱闪；甲士刀都断在地上。吃这一吓，都飞也似走了。飞琼且不追赶，一脚将一内侍踏翻在地，照脸乱踩，喝问情由。那内侍鼻青脸肿，抱头哭道：“是有位宿卫长教我每如此，若丞相喝酒死了时，就回报说丞相吃糠秕胀死了；若不肯时，就回说被狼狗咬杀了。只是奉命行事，不知就里，公主好歹饶命。”飞琼掷了剑，就抢伯颜手里刀要砍，被伯颜一把攥住手腕道：“此是大都，不比军营。休逞性子。”叱那内侍速去。那内侍得了命，连滚带爬地去了。伯颜道：“阿合马是皇后旧日家奴，他长子见管枢密。宫中军里尽有他的人，则也问不出什么。”飞琼气恨恨的，摔手垂泪道：“你挣这一场功做什么来！赚得上疑下忌，身落人手，受这些不入流的货色这样折辱！”

　　伯颜无言可答。一时见狱官引着一年轻官长至此，见了平沙、伯颜，满脸堆下笑来，连连称罪，不该放这等来路不明的人入去。飞琼却看着那官长：早认出是从前国子监的同学，不忽木了。其父是色目人，母亲却是高丽宫娥，为人最是正直。少年时与自己同受业于前国子祭酒许衡，许先生替他起汉名良用，字用臣，甚是推重，却不知他如今何所居官，怎生来此。问道：“用臣，如何是你？”

　　不忽木道：“太子教下官来放归丞相。方才的人是矫传圣旨，已被下官扣下，即刻发付兵马司讯问。请丞相随下官来东宫，殿下要当面慰抚。”伯颜道：“伯颜不是有罪的人，不是殿下施法外之恩赦免的。我料这是阿合马查玉桃盏无验，遣人先杀我于狱中。月儿鲁那颜已入宫陈奏，陛下随后自有旨意放我。公可上复太子，不必为我忧心。”不忽木道：“虽如此说，恐再有不测，请丞相随我东宫暂避。”伯颜微笑道：“公言差矣。伯颜自漠北到江南，出入千军万马中，不曾带过伤；若被大都城中几条狗伤着，还算什么三军主帅！今日不得圣旨叫出，不离此一步；不得圣旨教死，也就没人能伤吾分毫。”不忽木深知素日国人罪犯，有许多可以通情告免之处，但得陛下饶恕，就放过了。是这丞相一句乞饶言语不曾有，故此落到这步田地。当时会意，道：“既如此，下官就在宗正寺同候，丞相勾出时，却回东宫复命。”

　　果然约有一顿饭功夫，月儿鲁回来，口宣圣旨放了伯颜。狱卒随来开了锁，与伯颜换过衣冠。月儿鲁笑道：“亏杀安答素日好为人。我觐见时，连汉儿臣也都说你好话，陛下也觑我每面皮。”不忽木忽道：“不然，此非人情之力。万事皆归一理，殿下、大夫、汉臣、士卒俱为丞相言，终是丞相不有贪贿，廉洁自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分殊而理一’也。”月儿鲁哈哈笑道：“你说的是。伯颜安答，这些少年已长作翅羽坚硬的雄鹰，眼光远大。咱每再不长进，叫他每都压过去了。”伯颜微微一笑。不忽木笑道：“那里是下官有什么见识。是许先生昨日教我，右丞相或早或迟，必得释放。任凭阿合马何说，陛下必不能以莫须有的罪名难为了丞相。” 月儿鲁哈哈一笑，又定要拉伯颜吃酒去。伯颜命飞琼随不忽木往东宫致谢，径与月儿鲁并马去了。

　　飞琼这里便问不忽木道：“许先生这两年在怀孟著书，如何又来在大都了？”不忽木道：“便是大明历浸差，陛下命江南日官置局更造新历，参别旧历同异，酌取中数，令王恂学士与枢密张文谦相公董之。二公奏禀：知历理无如许先生者；识术数当推郭守敬。故圣旨又诏先生来，与郭守敬一齐主事。”飞琼点头道：“郭氏精术算，先生通易理。共揽修历，最合宜不过。我只说先生有些年纪，才得致仕清闲了几年，又要回来干事业了。”不忽木点头道：“正是。先生今出，必大有为。前日先生到时，还没去到太史院，先上了《时务五事》，陛下大喜，时时览之。此是先生多年退隐撰成心血，简言扼要，其中指陈时弊，关心民瘼，处处切中，朝野为之一震。”萨仁点头道：“我回来匆忙，竟还未知先生上了奏议。明日叩读便了。”二人同窗时就淡淡的，飞琼此时心闷难言，不忽木更不会兜揽话头，二人都无了话语，默然相从。

　　忽听见身后叫：“琼儿！”飞琼急回头时，见那人朝衣纵马，飞骑而来；正似扫却漫空阴翳，破除了一天云障，照进粲粲日光：正是相师崔斌。看他转眼已到目前，勒马回鞭，朗声笑道：“右相出来了否？” 翻身下马。飞琼忙点头，急行礼不迭。崔斌笼过马头，扶他起道：“我述职时，正碰到帖木儿大夫。我与阿里海牙在南年余，略知个中情窍，已禀明陛下。军中自有贪墨之人，陛下反不能穷究：此番是君臣都任气。既然右相出来，不必挂心了。”

　　飞琼被相师分说几句，烦闷尽皆遣去了；张着口，说不出谢语，只一味憨笑而已。问道：“相师从湖南回来了？”崔斌笑道：“江陵已定。又有你廉夫子在彼，无可劳心，我且回来述职。”飞琼笑道：“当日阿里海牙率三军望拜夫子，是相师教的罢？敢是相师也拜了夫子？”相师点头大笑道：“廉夫子自然当得我拜。”

　　不忽木听飞琼称呼，早知眼前这位眉宇轩昂、言谈清朗的男子便是湖南行省左丞崔公，讳斌字仲文者。七年前崔斌以参劾阿合马数忤旨，出牧东平，直到去岁随阿里海牙出征两湖，此时方回大都。飞琼每年秋冬住东平，随崔公习学，诸师中与崔公最相亲厚；不忽木开蒙却在大都国子监，故从不曾承教，却久知崔公文学为当今独步，又为政宽简、性最旷达，乃北朝第一流人物，向往多时矣，早抢上前恭敬长揖。飞琼忙笑道：“用臣是许先生第一得意门生，才学远在学生之上。本朝长是欠他一个三甲。” 崔斌忙答礼，赞道：“足下在国子监时，我已闻清名。今日相见，果然好个俊才！日前足下随先生上书，有言论及学制，其中立学校、广教化、弘阐国学、崇儒复礼诸事，文辞清警，气理畅达，教人顿起畏后生之心。我读后即有书致许先生：若朝中后进多得足下这般人才，斯文振兴有日也。”不忽木大喜道：“小子轻狂，安敢当老先生此言！”飞琼一年多在军，不知不忽木也上书的话，听相师说才知道，许先生陈奏《时务五事》后，不忽木即偕国子监诸生论学制，书直奏于上，帝览之喜，擢之东宫官。暗思：不料同学少年辈，也在朝中有所树立了。

　　又听崔斌道：“宋国祈请使今日到大都，不日宋嗣君太后将至。中书议着月旦日宋君朝拜，我须伴许先生往枢密院赴宴去，会一会南国使者。少卿同来否？”不忽木笑道：“晚生自当奉侍末座。”崔斌点头，又向飞琼道：“琼儿在江南有些时日，于礼仪制度亦该用心。”飞琼绝有隔世之感，叹道：“家兄稍有一丝矜傲居功、不逊之心，早在临安我每已受过一回降了。功第一的丞相关进狗圈里，学生不知这是哪家的礼仪。宋人降顺，我是不去看的。”崔斌道：“也罢。明日我与你先生同去东宫，汝当同往。”飞琼看时候不早，道：“如此用臣随相师去枢密院罢。明日学生随相师面觐太子便了。”崔斌点点头，与不忽木二人拨马而去。飞琼在街前伫立多时。渐天落微雨，一时果然见祈请使的车马队浩浩荡荡从会同馆出来，往丽正门去了。飞琼看两眼，冷笑一声，自回府去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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