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一架马车，两匹快马，一行五人就这样慢悠悠行走在宽敞的官道上。
　　微月与华裳骑马跟在两侧，阿康坐在辕座上赶车，车内自然是病怏怏的宋二公子和懒于颠簸的夜十一了。
　　夜十一打开车门踹了一脚阿康：“快点。”
　　阿康揉了揉屁股，心道他是宋离的小厮，怎么轮得到你颐指气使的，手上却不得不佯装一马鞭挥出去，加快了少许速度。
　　夜十一烦躁地坐回去，双手插在衣袖里，俨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宋离关上车门，无奈地看着夜十一：“先生，那些蛊虫真有那么重要吗？”
　　夜十一想说重要，话到嘴边却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于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愤恨是不寻常的。
　　以他少年时的桀骜心性，若谁敢动他的蛊虫他必然以血还血，可后来他遇到了锁千秋，弃毒从医，毒蛊已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那怎么还会因此大怒呢？夜十一想起百里泉前日调侃他的话：十几年不见，小夜公子这性子可真是一点没变啊。
　　夜十一皱眉：他变了。正是以锁千秋为分界点，他的性情早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可百里泉说他没有变，就证明最近这段时日，他又慢慢向从前的心性靠拢，锁千秋于他的影响已然在不知不觉地消退。
　　这个认知令夜十一感到莫名的恐慌，他看着眼前宋离的脸，而后僵硬地挪开视线。
　　这太糟了，他不甘心。
　　听到谈话声已经消失，微月从马背上一跃到辕座边，隔着车门唤：“少爷。”
　　内里传来宋离不咸不淡的声音：“讲。”
　　“妥了。”微月将方才截下的信鸽放飞，“他在等您。”
　　闻言宋离推开车门，示意阿康可以加快速度赶车了，而微月早已坐回马上，来回竟然没有半点声响。
　　华裳狐疑地问：“什么事？”
　　微月答道：“少爷要去拜访故友。”
　　夜十一掀开车帘，看见此处已经接近溪宁地界。宋离立刻对夜十一笑了起来：“先生，我带您去见一个人。”
　　阿康马鞭一甩，马车驶出溪宁官道，一行人进入林中小路。

　　溪宁产茶天下闻名，却鲜有人知，就在溪宁东北五十里处，住着这天下最懂茶的一个人。
　　古时有奇人陆星翁撰写茶经，由此茶文化发展壮大，星翁也被尊为茶仙。传说星翁一生笔耕不辍，书稿可以填满半间居室，却仅有茶经一书流传于世，剩下的部分被其后人世代保存，至今不曾面世，已为无价之宝。
　　传说往往是真的。
　　这一代的茶仙后人名为陆筱，一直隐居在溪宁附近，清心寡欲，不理世事，但与宋二公子是多年的好友。
　　他正站在茶庄门口等候宋离来访。
　　前几日宋离寄信予他，言说不日将来拜访，又提及有挚友好茶，望陆筱能够指点一二，顺便再借星翁书稿誊写一番。
　　说来宋离会在溪宁买下一片茶园完全是受陆筱的影响，陆筱早就说过可将先祖的书稿借给宋离进一步研究茶道，宋离一直没甚兴趣，如今却为了别人来跟自己求这个人情。宋二公子能为了别人的事情上心，淡然如陆筱都不禁对这位“好茶的挚友”有些好奇了。
　　马车缓缓驶来，陆筱看见宋离下了车，正要迎上去问礼，却又看见宋离回身，小心翼翼地扶下了一个男人——以宋二公子的身份，会让他屈尊相扶的人，想来只可能是那个令宋二公子破例向自己求情的人了。
　　而后双方相迎问礼，陆筱发现宋离气色好了许多，他本以为以宋离的病情，这些年该是愈发病入膏肓，不想有了气色，也不禁有几分欢喜。所以在宋离引荐过夜十一医师的身份之后，陆筱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对宋离来说如此重要。
　　毕竟宋二公子向来是很惜命的。

　　陆筱将众人迎到茶室，亲自奉茶招待。华裳是江湖人的豪爽性子，不一会儿就受不了漫长的品茗过程，随意找了个借口溜出来，见微月守在门口站得笔直，便也站到一旁。
　　微月并不理她，两人一左一右沉默着，好似两个门神。
　　华裳起了个话题想打破这份尴尬：“宋二公子竟然认得茶仙的后人。”
　　微月依旧没有说话，却是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宋家暗卫事务繁杂，宋离又常年居住在外，她对于宋离的私交其实并不清楚，也是在帮宋离送信时才知晓了陆筱的关系。
　　“微月姐姐做暗卫多久了？”华裳又找了一个话题，没成想换来更为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她叹口气，不再指望能得到回话时，却听微月道：“十年整。”
　　打十年前，她就是百人暗卫中排位第二十三的宋微月。
　　华裳眼中一亮，重新燃起了谈话的兴致：“姐姐眼睛怎么了？我是大夫，姐姐不如让我看看？”
　　微月立刻道：“不必了。”
　　她并非患有眼疾，而是战斗中被人一剑刺穿左眼，再无恢复的可能。
　　见华裳还欲再说，微月便想解开眼罩证实此事，此时门被推开，宋离走了出来。
　　“少爷/二公子。”微月与华裳一起行礼。
　　宋离道：“先生与陆兄有话要谈，我们去别处等候。”
　　跟在宋离身后的阿康摇头叹息，依然为自家少爷无药可医的痴心感到稀罕。
　　微月将方才收到的信笺递给宋离，宋离打开来看，上面是熟悉的娟秀字迹：离人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无处问生死，世事两茫茫。
　　“三月了。”阿康见状提醒。
　　“我知道。”宋离瞥了阿康一眼，“我累了，先休息吧。”
　　阿康立刻噤声，屁颠屁颠跟着陆家下人给宋离收拾床榻去了。

　　宋离确实乏得很，在客房歇息了一个时辰，起来召阿康问话，听说茶室的门一直没有开过，夜十一与陆筱还在里面相谈。
　　他与阿康坐到中庭守候，不多时陆筱独自出来去暗室取一些星翁书稿，瞧见宋离便走过来，心照不宣地笑道：“投其所好，小生倒被二公子利用了。”
　　隔着一间茶室，宋离都能感受到夜十一今日心情很好，他冲陆筱拱手：“多谢陆兄了。”
　　陆筱道：“不必谢我。二公子若过意不去，以你宋家所藏的那株白山雪莲交换倒也不错。”
　　宋离道：“也好。”
　　陆筱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反而愣了下：“那是二公子续命的东西，小生无福消受……不如以二公子一副墨宝相赠，便两下相抵了。”
　　这回宋离却犹豫了一番，想了想仍道：“好。”
　　以他一副字，换星翁的茶学手稿，可不还是赚了？宋离借了陆筱的书房，提笔写下一副茶道山河。转念一想，又叫阿康拿来一副扇面，终于将新的扇面书写完毕。

　　到了晚间夜十一才十分不舍地与陆筱离开茶室。
　　陆筱隐居于此，茶庄并不时常有客来访，近来又有其他故友投奔，不剩了几间空闲屋子，主人便让夜十一与宋离住到一处。夜十一心情正好，难得没有什么异议，阿康不禁腹诽：陆先生你看着呆，却真是好懂啊！
　　连日赶路，宋离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晚宴过后早早回了房。可等夜十一半夜沐浴回来，意外地看见宋离还未休息，一直强撑着精神倚在床上等候自己。
　　夜十一不由得笑道：“二公子还不睡？”
　　宋离缓缓睁眼：“先生回来了？”
　　夜十一探了探宋离的脉搏，血莲的效用竟比他想象中还好，宋离现在虽然虚弱，倒也没有大碍。
　　宋离反手握住夜十一的手，将对方拽到自己怀里：“抱了先生那么多次，我还从来没有和先生同塌而眠过呢。”
　　这一说夜十一才意识到，两人一直分房而居，多是做过之后各自回房，或者宋离一睡不起，他便着衣离去。
　　不止是宋离，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和别人同床共枕过。他想象着两人在一张床上一同醒来的画面，实在是有些怪异。
　　“二公子提醒的是。”夜十一抽回手，促狭笑了。
　　“啊……”宋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还没想好怎么挽回，忽然唇上一暖，夜十一竟然主动凑过来亲吻着自己。
　　那一刻宋二公子想的是：陆筱啊陆筱，茶真是个好东西……
　　可有句煞风景的话，此刻不说，怕是等会就没力气说了。他在接吻的间隙里找回主动权，亲了亲夜十一的耳朵，刚想说话，又被夜十一按倒在床上。
　　夜十一虚坐到宋离身上，压住对方想要宽衣解带的手，自己解开了衣服。
　　宋离明白了，夜十一今晚是不打算让自己动手了。
　　也许是怕自己累着了耽误赶路，也许是因为星翁书稿心情大好而给自己一些奖励，然而不论哪一项，他都难得看到夜十一来主导一场欢爱，这景色可真是……他看着夜十一俯下身来，于是闭上眼，果然那人的嘴唇贴近，给了他一个咸湿而绵长的亲吻。
　　唾液交替的淫靡声回荡在房间里，宋离拉上帐子，隔绝起一片芙蓉帐暖。他想，他明天就要赶回宋家这种话……还是等一下再说罢。
　　（略一段）
　　他再一次问自己，所谓的心意相通，对他来说真是最紧要的东西吗？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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