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公瑾误终身

　　贺兰雪一把甩开了他，震惊之余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跟着我？”

　　刘廷钊不答反问：“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难道要留下接着被你骗么？”贺兰雪向后退了一步，愤然道。若他不这么一再追问，或许贺兰雪还能对他抱有些歉疚，可这么一来，便只剩下被欺骗后的愤怒与面对危险的警惕了。

　　刘廷钊自己其实并没有跟着她，他只是派了手下盯住她，故而她前脚一出府门，后脚就有人跟在身后了。

　　他心中清楚：贺兰雪身上关于南公瑾和刘廷钰的秘密委实激起了他的好奇，令他提着一颗心想要一探究竟——恰如提着一盏灯进入一座悄怆幽邃的溶洞中，在水滴嗒嗒的幽咽声里潜入山岩的腹地，来窥探些平日里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隐蔽且诱人。

　　而他大可以像平常一般坐在书房中焚香烹茶，喝酒作画，等着心腹查明了回禀便是。可不知怎么的，这一回，他就是想亲力亲为。或许是因为这个秘密太吸引人，亦或许只是因为贺兰雪——他隐隐感到自己想再见她一面。

　　“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觉的。”刘廷钊无奈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都听到了。”贺兰雪目光中多了几分抗拒的冷意，“你们分明是太医和皇子……”

　　“罢，罢……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承认自己骗了人。”刘廷钊道，“可倘若我一开始便告诉你我有个皇兄叫刘廷钰，你还会在府里安心养伤吗？”

　　听到“刘廷钰”这三个字，贺兰雪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她一开始便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小商人”身上有哪里和刘廷钰很像。是了，怎么能不像？两人既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又生活在同一座金粉堆儿里，沐浴着所差无几的教化，能不相像吗？

　　“你如此害怕他，究竟是为什么？”刘廷钊一步步向她走近。他已清楚了一二，所求的不过是贺兰雪亲口说出的一个答案。只要她开口，他便愿意帮她。

　　“你别过来！”贺兰雪抽出那把“己亥”玩刀，对着他的方向挥了挥。刘廷钊却一点不害怕，反倒面露喜色：“你还留着它！”

　　“我……”贺兰雪一时语塞。她固然是极喜欢这把刀的，可那日之所以将这宝贝拿走，最主要还是为了“报复”刘廷钊的欺瞒。现在又遇上了他，竟有种自己在做贼的感觉。

　　“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那便再好不过了。这样每次看到它，就能想起我了！”刘廷钊笑道。

　　“那我还给你。”贺兰雪将刀柄递向他。

　　“我不要。”刘廷钊没有丝毫犹豫，他似乎压根不信贺兰雪真的会伤害他，便又朝她靠近了几步。

　　晚春的土地松软而充满水分，更何况旁边有一汪奔流不息的活水，便令溪流两岸的土壤更加湿滑了。刘廷钊的眼神光看着贺兰雪了，一时忘记顾及脚下，一不小心便打了个滑，身体一晃悠跌入了水中。

　　以贺兰雪的反应之机敏，本能顺手拉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噗通”一声跌下去。可她心中怨气尚未消解，并不想出手帮他。见刘廷钊狼狈落水，她一语不发转身便走。

　　“我……我站不起来……”刘廷钊朝她的背影唤道。

　　贺兰雪不作理会，脚步丝毫没曾放缓。

　　“水太大了，我站不……咳咳……”

　　刘廷钊呛了几口水，似是艰难得张不开口，便再未做声。

　　贺兰雪心中一凛。

　　古诗云“春潮带雨晚来急”，这茂林间虽不曾下雨，可溪流的水势亦不小。刘廷钊置身水中，被水流冲得站不起身来，完全不似作伪。况且他还呛了水……

　　这样下去，一旦有性命之虞可如何是好？贺兰雪心道。

　　刘廷钊骗了她是真，可这几日来的倾心相待却丝毫不假。她若是就此不管不问，任由他遭受危险，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贺兰雪转头便跑向他。来到湍流的溪边，一条腿小心翼翼地迈入水中，伸去一只手对刘廷钊道：“抓着我，慢慢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刘廷钊笑道。他握住贺兰雪冰凉的手，扶着身旁的大石块，缓缓起身。迎着水流，一步步淌到了岸上。

　　刘廷钊胸口以下的衣衫全部被浸湿了，那身好看的杏白色锦袍此刻也狼狈得不成样子，皱皱巴巴贴在他身上。

　　“水太凉了……”他搓了搓双手，“你的手也好凉，快点把鞋穿上吧！”

　　贺兰雪这才发现自打她方才到溪边脱下了鞋子之后就没再穿上过，一直赤着脚。

　　“转过去，别看……”她蹲下去，七手八脚地穿上鞋子。

　　脚不同于别处，这是天下间女子的共识。即便贺兰雪平日里总是一身男装，不拘小节，也不好将这里暴露给别人看。

　　孤月皎皎映照着大地，悄然间，林中添了几分寒意。

　　刘廷钊身上刚沾了水，一遇风，不禁打了个喷嚏。

　　念及一个平日里锦衣玉食的皇子如今竟成了条狼狈的“落水狗”，刘廷钊不禁感慨万分，这还是他有生之年来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有人……”贺兰雪视野中突然闪过两个黑影。那两个黑影惊觉自己被发现，便迅速逃盾不见了。

　　刘廷钊将贺兰雪拉到自己身后护住，心里琢磨着这些人的来意:他们大抵不是想要真刀真枪地动手，否则在他落水之时两人分别落单，便是最好的契机……可若只是来窥探，他们感兴趣的目标究竟会是谁呢？是他还是贺兰雪？

　　刘廷钊觉得黑衣人大抵不会是在窥探他。谁不知道三皇子在朝堂上一无羽翼，二无野心，监视他作甚？难不成还能是为了瞧瞧他新入手了什么奇珍异宝，又一掷千金换了哪个佳人一笑？

　　那便只能是冲着贺兰雪来的了。

　　他刚欲转向身后劝贺兰雪跟他回去，以求安全，便发现身边已然空空如也了。人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唯留下他一个在漾满月华的密林中瑟瑟发抖。

　　贺兰雪一心害怕黑衣人是为寻陆柏寒而来，便一路飞奔回到了土地庙。

　　出于对陆柏寒的忧心，亦出于方才剧烈的跑动，贺兰雪的心忐忑地跳个不停。她在心中默默祈祷了一万遍，但愿回去的时候还能看见陆柏寒，但愿他不要被人抓走。

　　再度踏进那布满灰尘的神殿里，贺兰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那个蕴袍敝衣的年轻剑客依旧斜躺在土地公泥像前的稻草堆里，手捂着肋下的伤口。

　　“方才有人来过这里吗？”贺兰雪气喘吁吁问道。

　　“没有。”陆柏寒道，“怎么样，你弄来什么吃的了吗？”

　　贺兰雪一脸歉疚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看见外面有人，鬼鬼祟祟的，实在不放心，这才打算回来守着。”

　　整个屋子内唯一的光源便是那堆火。说来也奇怪，白天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土地公、土地婆如今被火光一照，竟显得有些可怖。

　　贺兰雪不敢走远，便又在庙前拾了些柴来添在火堆里，让火烧得更旺些。

　　“葱呢？”她突然发现帮陆柏寒止血用的葱白不见了。

　　“我吃了……”陆柏寒讪讪笑道。

　　那么辣的葱白，居然全部被他吞进腹中去？

　　“你这么饿……要不我再出去一趟到临近的人家讨些吃的来？”事到如今，也只有拉下面子这么做了。不然若跑得太远，她自己也放心不下，可又不能总让负着伤的陆柏寒一直饿着肚子。

　　“不成！你别走，我没那么饿了……”陆柏寒忙道，“万一你走之后真有坏人过来怎么办？”

　　贺兰雪一怔——他说这话的语气神态，全然像个小孩子，一点都不像那个自称“小爷”的嵩山大弟子。

　　“咕”的一声，不争气的肚皮将他的谎言戳破。

　　贺兰雪道:“我还是去吧，马上就回来。”

　　“不成不成！”陆柏寒嘴硬道，“你不能走……因为……因为这里有山蛭，会吸血，要人命的！你要帮我在这里看着，赶走这些玩意儿，不然小爷我睡不安生……”

　　“山蛭？”贺兰雪无言以对。从小生活在西南的她确信无疑，这种东西只有川滇两省那样的潮湿山林里才会有。京城再怎么说也是北地，比南边干燥不说，周遭也十分平坦，至多有几个小土丘。这种地方哪里来的山蛭？

　　她明白，陆柏寒只是想有人跟他做个伴儿，便也没再说破，只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时不时扒扒火堆添些柴。

　　“你睡吧，有我守着。”她道。

　　陆柏寒捂住伤口，艰难地翻了个身，脸背着光亮。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半晌，他方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因为你是嵩山大弟子。”贺兰雪敷衍道，又问:“刘廷钰为什么想杀你？”

　　陆柏寒笑道:“你倒也是条汉子，敢直呼他的大名。”

　　“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想杀你……你长得不像个鲜卑人。”

　　陆柏寒并未正面解释，只是轻吟道:“百姓苦，甲午钰刺骨，立耑墙外草不生，童稚碾作灰与土。万民忧，己亥刀如钩，一剜世人囊中宝，二剜罗敷来入彀。”

　　贺兰雪听出了“甲午钰”是在说刘廷钰，可“己亥刀”……她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只是尚未坐实。

　　“‘己亥刀’是谁？”她问道。

　　“皇帝老子他家的老三，刘廷钊。”陆柏寒冷冷道，“他日我若重整旗鼓，定不会放过……”

　　“刘廷钊也害你了吗？”

　　“纵不害我，亦害天下人。”陆柏寒道，“不能再说话了，我伤口痛，要歇着了……”

　　贺兰雪知趣地没在问下去。陆柏寒这人也奇怪，变脸比翻书还快。

　　“睡吧。”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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