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作者:司马雨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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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风悲春庭


      这荆州是江汉腹地,财赋富足之乡,原是惬意所在,怎奈前冬大旱,去岁端午过后又是连日暴雨,将那地里才种的秧苗浸个稀烂,收成没了指望。那奸商们趁机囤积居奇,将米麦价涨得天高,更有那豪强地主专借高利贷给农民,到时还不上便趁机占了人家的田地牲畜。因此武公到任以后,好几个月,大开府衙,接待各乡各县来的乡民,又是批来状子审办豪强,又是下乡督查下属官员职责所在,直忙到第二年开春才诸事妥当,今上因他整治有功,特发了上谕称他“宽力役之事,急农桑之业,奸吏豪右,畏威怀惠”并手敕 “善政”二字赐下。元旦那日,武公领着本府刺史、别驾、长史、推官、巡官、参军,及各县县丞共四五十个文武官员行了新年朝拜之礼。武公和众人吃了酒宴,受了礼,才回家歇下过节。

      大年初四起来,因前天晚间下了一夜的雪,一家人围坐在炉边赏雪边年糕吃。正说笑,忽听武忠来报,说是去凉州的苏将军回来了,求见武公。杨氏夫人朝武公摆摆手,意思是叫丈夫等过完年再去理公事。武公却笑说,听说前线打了大胜仗,我正想他呢,他来得正好,大节下的,正好一起过节,你们都不用回避,说完便命武忠领他到此便服相见。杨氏夫人白了一眼武公,“什么人都往内堂请,那当兵的老粗也是咱们妇女们见得的?” 说着站起身来。武微月则早就好奇此人是何模样,有此机会怎肯放过,只嬉皮笑脸地偎着父亲坐着,杨氏夫人拿她没法,自领着顺娘安娘俩个女儿往内堂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武忠带了一人进来。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广颡隆准,骨格魁伟,虽然布衣草履,眉目间却有一种严毅不可侵犯之色。这才是个大将军呢!武微月心中暗叫一声好。那人走近来向武公低首唱喏,口称苏定方参见武公,武公忙叫免礼,令他在下首位置坐定后,不解地问: “你怎么改名了?怎么改叫苏定方了?”

      苏定方答说,定方原是我的字,去年有个相面的朋友对我说,叫我从此以后,只称字,不要再用名,如此才能万事顺意。武公听了哈拍大腿大笑说想不到你也信这个!武微月心中一动,强压下提问的冲动。

      苏定方告诉武公,开冬前,侯君集在次鄯州打了个胜仗,任城王李道宗在库山打了个胜仗,两仗一打,剿灭吐谷浑军几万人。余下的几千人四散逃窜,伏允可汗怕我军追击,烧尽野草,让我们的马无草可食。任城王、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他们都主张荒原雪地不宜深追。侯君集却力主追击。我将盐送到,解了军中燃眉之急,靖公特别高兴。他问我对深入追敌的看法,我告诉他我和侯君集想得一样。我原来担心靖公这次重新出山无兵可用。结果一到前线我就发现部队训练有素,装备规范,单兵作战能力强。过去听闻侯君集私德不佳,这次见了,他带兵却行,练出的骑兵可堪大用。靖公的料敌如神加上侯君集这把杀敌利刃,别说一个吐谷浑,十个也不在话下。我离开前线的时候,靖公已分兵两路,派任城王和侯君集自南路去追伏允了,此次定是稳操胜券,武都督您不用再担心。”

      武公听了高兴地直拍桌案,让武忠去拿好酒,他要敬苏将军。酒来后武公要亲自倒酒,武微月却在一边夺了过去,抢先向苏定方敬酒。武公笑着向苏定方解释说,这是他的二女儿,平生最仰慕英雄豪杰。苏定方也不推辞,道声多谢,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武公又问李靖身体如何。苏定方回说身体倒还硬朗,不过就是当年打仗落下的腿伤到了西北战场又发作了,完全骑不得马,不过精神倒是十分旺盛。

      武公感叹着说,靖公今年也快七十了吧?再英雄也挡不住老啊。如今少一辈里象他那样的将才少啊,说完他睨着苏定方,我看你也别交职了,就先跟在我身边干吧,等过个两年,我找个时机再向皇帝保举你,保管你官复原职。

      苏定方却婉转地回绝了武公的提议,又说出一件机密事来。原来苏定方从前线回到利州后,利州刺史高甄生热情地在家设宴接待了他。酒席过后高甄生却拿出一包金子来,对他说李靖因为运盐迟到的事,写信来责备了他,他怕李靖得胜回朝会在圣上面前参他,所以想先下手为强,要苏定方和他一起指靖公有谋反之事。

      苏定方才说完,武公就重重地一掌拍在案上,大叫“高甄生这混球!一向对上舔粪门,对下耍大吊,囚攮的,仗着是太子的人,现在连李靖也敢造谣坑害了!”苏定方虽是军旅出身,却是儒将,对这样的粗话一时也有些尴尬,而一旁的武微月早羞惭地抬不起头来,心里直报怨父亲说话实在是太粗鄙了。

      等武公停了骂,苏定方才重新说道,此事我已通知了靖公,让他有所准备,可这高甄生毒心害人,万一圣上受他蒙蔽,我还想请您在圣驾前能代靖公分辩几句。

      武公一口应承道:“苏将军,你放心。我立刻写信将此事密奏太上皇。万一圣上真听信高甄生的一面之词,太上皇绝不会坐视不理。贞观四年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一次。”说完他亲自又把酒碗满上递给苏定方,“苏将军,先前我有难事,你一不要钱,二不要官,没半句废话就担起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现在又甘担风险来告诉我这件事,你这份忠义实在叫我敬佩。你还是留在我军中吧,我一定会保举你的。”

      苏定方捧起酒碗感动道:“国家有急,需要我,我自然应该出力。这是应尽的本分。您却如此看重我,把我当个人才。您这份知遇之恩,定方感怀肺腑。不过我只懂战场,不喜欢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如今兵事已毕,眼看现在朝廷风波诡谲,我又何必重新搅入其中呢?这碗酒我干了,您的心我领了。我还是回老家耕田,再教几个乡下孩子习武强身,我就知足了。还请您允许。”说罢,他一仰脖,酒倾碗干。

      “哎,好吧,既你执意如此,我也不能强留。只是国家少了一个栋梁之材啊。”武公向武忠低语了几句,武忠下堂去,不一会捧进一把刀来。黑黑的刀鞘不带花纹,外观毫不起眼,武微月却知道这是父亲最心爱的珍藏,父亲只在每年新年的第一天才会让武忠从库房中拿来此刀,他自己一个人擦拭,一个人把玩,再不许第二个人碰的。

      这时却听武公言道:“这柄刀是我当年东下恒山回援晋阳后,太上皇亲手赐给我的,听他老人家说是从他母亲手中继承,是当年独孤信用过的刀。我们武德功臣十三人,现在死的死,散得散,玄武门后,有谁还记得我们?这把刀传到我手上已过百年,不知饮过多少豪杰之血。我两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不配它。这刀不能在我武家埋没了。今日宝刀赠英雄。你既不肯在我这里当官,就收下此刀做个纪念,将来到刀能出鞘的时候,盼你用它再建功业,为国家出力。”苏定方接过刀,将刀出鞘一看,冷光如水,寒气逼人,端的一把宝刀。他忙说不敢,再三推拒,怎奈武公诚心送他,终于只得接受了,拜谢再三,告辞而去。

      苏定方刚离了武公宅第,忽听身后一阵答答的雪屐声,后面有人叫道:“将军留步!”他回头一看,却是武公的女儿赶了上来。及到面前,那女孩恭恭敬敬施礼说是有事请教。苏定方忙还一礼道声不敢,心下诧异她会有何事找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武公女儿却向他打听起刚才提到的那位帮自己改名的相面师傅来。苏定方只得告诉她那人是自己的好友,过去学过相面而已,并非真的相面师傅。武公女儿听了又问此人可是去年在王村湾时结识。苏定方“咦”了一声,那武公女儿却兴奋地一拍手道,那就是啦!果然是他!你可知他叫什么名字,是何处人,现在在哪里?

      苏定方心中暗暗惊奇,便把自己所知原原本本告诉了对方。原来那人姓袁名客师,火山令袁天罡之子,家中排行第九,人称袁九郎。去年苏定方在王村湾隐居时,他寻到自己说是久慕自己之名特来拜访。两人一连几天切磋武艺,把酒纵谈天下事。这袁客师见识极高,自己佩服不已。后来武公派人来请,两人才不得不分手。苏定方注意到自己说的时候,武公的女儿认真地听着,当自己说到王村湾别后两人再没见面,也不知他此时到了哪里时,女孩脸上顿时现出失望的表情。苏定方问她是否也认识袁客师。女孩低低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好像下决心似的重重地说,“要是将军您再见到他,麻烦您告诉他,柏木道上的故人找他,请他到荆州都督府相见。小女拜托您了!”说完,她目光诚挚地看着自己,苏定方愣了一愣后随即答应了她。武公女儿欢天喜地地谢过他便去了。

      苏定方缓缓向投宿的驿站走去,一路想着和袁客师结交时的事。那时自己担下武公送盐的任务,力邀袁客师和自己一起去前线,那袁客师却笑着说不喜欢战场。拥有那么高超武艺的人竟然不喜欢战场,这不是自相矛盾嘛。不知这武公之女怎么会认识袁客师这样的江湖异士?袁九啊袁九,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苏定方不禁想起袁客师给自己看相时说的话。他预言自己目下天狼心黯淡,时乖运蹇,做什么都不会成功。当自己问他何时才能时来运转时,袁客师默默竖起两根指头,说需得等待二十年,二十年后才是宝刀展露锋芒之时。自己又问他一生事业能到何地步。他说道,封侯拜相,青史留名。不过一定要依他之言,以字代名,取定方二字,方能成就这番安定四方的功业。

      哎,二十年!二十年是何等漫长,难道自己真的只能隐没乡间二十年?可如今天下太平,皇帝鸟尽弓藏都来不及,贞观四年靖公这么大的功劳不也一声不吭回家养病了吗?自己又何必再回官场天天搞那些虚文应景?罢,罢,还是回乡等待时机再说。只是二十年后谁还会记得我这个老农,能识我用我呢?苏定方嘴角泛起一个苦笑,大步朝前走去,长街上只留下了一串孤独的脚印,渐渐化成泥泞。此时的他又怎会想到,刚才和自己对话的那个尚未及笄的年轻女孩会在二十年后把他从泥泞的乡间中擢拔出来,成为大唐一颗最闪烁的将星呢?

      苏定方走后,武公当夜就急草了书信一封命人递去京里,想到忠肝赤胆的英雄不得重用,奸诈小人如鱼得水,便常常郁郁不乐,借酒浇愁。这年到了五月,京里忽然传来噩耗,素有风疾的太上皇受了风寒,突然驾崩了。这太上皇原是在晋阳时就和武公结下的交情,武公一直把他当成一生的好友兼恩人。消息一到荆州,武公只痛叫一声“唐国公啊!” 当场就昏了过去。他原有肝络壅阻的症候,当天晚上便腹痛大作,呕出大口紫黑的血来。待到医官看过,对着杨氏母女连连摇头,说是哀伤过度,七情内伤,气不摄血,恐怕是不济事的了。武公昏迷了两个月,最后只留下一句“回文水老家安葬”的话,没来得及说其他就下世去了,只把这合家四个女人哭做一团,杨氏夫人直哭得死去活来,万事料理不得。外头向朝廷报丧、各处搭灵棚接待吊丧的事都是武忠料理;内里置办各类扎彩冥器、灵牌孝布画像,准备丧席种种则交给史大娘。后经武忠提醒才想起远在山西老家留守的武公前妻所出的武氏兄弟武元庆、武元爽二人,又忙使人快马去报。

      待到武氏兄弟赶到荆州,朝廷的旨意也已下达了。皇帝体念武公的善政和忠心,遵其遗嘱,命将其灵枢运回并州文水老家安葬。这武元庆、武元爽都是三十开外的年纪,上头原有两位兄长,早年都夭亡了,武元庆略长了几岁,算作长子,因此轻轻便把武公的爵位袭了。两人一向在山西老家,父子间本就疏淡,因此也不甚悲伤。倒是这都督府的气派过去不曾领略过,一心盘算起父亲留下的这些家当来。两兄弟每日里只到一到灵堂应个景,其他时间不是清点奠仪,就是收拾家当,就这样乱烘烘在荆州开了十日吊,就闭了丧,带着杨氏母女扶灵柩起程回并州老家去了。

      这日天明,素衣素幡的扶灵队伍出东门向并州方向进发。武氏兄弟捧着武公的灵牌走在最前面,杨氏夫人和三个女儿默默跟在灵车后面。哭丧人高亢哀痛的声音响了起来:“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复活,人死一去兮何时归?”,武微月披着斩榱,扶着脚步趔趄的母亲,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父亲病重的日子她每天守在病床前,可她从来没想过父亲会死去。可父亲就这样死了,连句话都没和她说,连她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叫一次,就这样死了。

      死,这件人生中最沉重的事就这样匆匆到来又草草了结。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到她还来不及去好好告别,来不及好好悲痛,父亲慈爱的脸就被黑沉沉的棺材盖板掩去,永远见不到了。在《韭露》的哀乐声中,她头一次领略到死别的含义。她用粗糙的麻布衣袖擦着不断涌出的热泪,“黄泉阻隔兮不相见,亲人一去兮终不归。” 挽歌的每个字都象重锤一般落在她心上,将她未经人生历炼的心捶打成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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