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天下无狗（坑）

　　第二天一早，毛毛醒来后揉了揉眼睛，四处寻找着莫雨，在门沿处看见了莫雨的身影，正待高兴的叫一声，却忽得被盛长风做了嘘的手势。
　　长得一派仙风道骨的老医者笑呵呵地冲毛毛摇了摇头，又挤挤眼睛指了指门槛，毛毛一脸莫名其妙的看过去，随后怔了怔。

　　门口守夜的两个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坐在了那里，一夜的雨气沾湿了他们的衣角，王谷雨身后垂着的发丝上甚至还凝着晶莹的水珠。她的脑袋搁在了莫雨的肩上，不知道是否是取暖性，整个人都倒在了莫雨的身上。莫雨倒是端端正正的搁在门柱上深眠，但是右手却环着王谷雨的后背——显然是先前王谷雨睡着睡着东倒西撞，莫雨不得不将她扶到了自己身上，免得对方撞个鼻青脸肿。

　　盛长风见着这幅场景，感慨道：“看着还挺和谐的，你觉得呢？”
　　毛毛托着下巴点了点头，间或又问道：“莫雨哥哥他们冷不冷，我们要不要把毯子送过去？”
　　盛长风想了想颌首道：“说的有道理，要不你去？”
　　毛毛哎了一声，便蹑手蹑脚拎着毯子想要给两个人裹一裹，然而他还未来得及靠近，王谷雨忽然醒来，睁着一双暗红色的眼睛转首看他。
　　毛毛道：“姐姐醒了？”
　　王谷雨眼中渐渐清明，她直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低头便能看见莫雨颈侧都被自己磕红了一块的皮肤，顿时心中也有些讪讪，垂着手从莫雨身边走开，小声对毛毛道：“让他休息会儿，你在这里陪先生，我去采些野果。”
　　毛毛答应了。王谷雨随手捡起自己的剑，临走前像想起什么似得，转而道：“毛毛，记住，不管谁来谁问，先生是你爷爷，你们就三个人。若是对方强行要绑走先生，你便让他们绑，保住自己为要。”
　　盛长风闻言，顿时不满：“什么叫做要绑就让绑啊，他们万一要我命呢？”

　　“这天下没人敢要先生的命！”王谷雨眯着眼道，“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需要先生救命。”

　　盛长风哑口无言：“……你这孩子，想得真是远。”
　　王谷雨笑道：“哪里，不过我估计是没人追的，追捕毕竟和埋伏不同，太容易引起藏剑的注意了。”
　　“毕竟，这里离杭州太近。”

　　球球奔进满是血腥味的驿站时，正是晚上。天空阴云密布，似有大雨将至。令狐伤踏入这片死地之，眉梢微动，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觉一般，泰然自若的踏了进去。
　　他摸着怀里猫咪的背脊，轻声道：“看起来，你的主人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球球喵了一声，跳上了不远处的桌子。桌子上的饭菜早已打翻，因而重新立起的桌子才显得突兀诡谲。令狐伤伸出手，平静的伸出两指探了探茶壶的温度。见壶身尚热，竟是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给自己在满屋的血色中倒了杯茶。
　　咕咕流出的茶水中映着泛着向血丝一样的红，令狐伤晃了晃杯中液体，神色冷漠。就在时间仿佛都要为这凝固的气氛停滞，他忽而右腕一振，右手瓷杯瞬时托收而出，如同闪电般瞬间击中房梁，碎片借着劲力砰的四散，瞬间全部打进了房角四人的咽喉之中！
　　四声砰咚。
　　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之间，骤然坠地的尸体打碎所有平静！刺刀与毒针露出爪牙，黑暗中隐藏的杀意瞬时显露，如狂风暴雨般径直像屋中剑客扑去！
　　只可惜，抱着猫坐在屋中的剑客比他们更快！
　　令狐伤甚至没有拔剑出鞘，他一手持猫，一手背身，仰首间便躲过了黑暗中射来的数十毒针，他右手抵住从左侧刺来长刀的刀柄，食指中指在其腕部弹了两指，便使得对方瞬时丧失了对右臂的控制权，长刀脱出瞬间刺穿了射暗器的家伙，而他则顺着剑客的力道向前扑去，刚好挡住自剑客左侧来得一枪，被生生削了右胳膊！
　　杀手尚来不及惨叫，剑客已然松手咻然回身，他足间勾起长凳一把用枪的及断臂的推进墙角！断了臂的运气好，凳子的一脚擦着他的鬓角钉进了墙边有些松退的木柱里——他的同伴显然没有那么幸运。杀手抖抖索索闭着眼，不去看似乎也能见到对方脑袋被尖锐的椅子脚刺穿的场景。
　　剩下的两人见对手瞬间便解决了六人，眼中怯弱隐现，却迫于无路，只得咬牙同上！
　　令狐伤背于伸手的右臂内弯，先架住了身后敌人的长刀在他右臂金属环饰上刺啦出刺耳强音——那刺客正待自臂环时割上剑客的喉咙，却在下一秒被剑客如法炮制地夺了刀。
　　这一次，他没有再将刀击出，而是握在了手心。
　　手中但持一寸铁，令狐伤就是漠北最可怕的阎王。

　　剑客放下了手中的猫，猫咪乖巧的在尸体的间隙中跳过，并没有染上死人自咽喉流出的丝丝鲜血。令狐伤自行去了柜台，给自己选了老茶重新泡上了上去，方淡淡道。

　　“说。”

　　断臂的杀手在微微发抖，他透在月色下的瞳孔里盛满了绝望与恐惧。
　　粗劣的陶瓷壶搁在煤炉上咕咕作响，剑客偶尔会打开壶盖，泯一泯茶末。当他眉目冷淡，再得不到回应后侧首，杀手见着那双眼睛，竟是连颤抖都做不到，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场死劫，干脆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挣扎着吐出满口血沫，哀怨死去。

　　一地狼藉。
　　令狐伤见茶已煮好，便给自己倒上一碗。夹着细雨的夜风很快便将茶水吹温，他将这叠煮好的茶放在从尸体堆中东张西望了半晌的喵咪旁，也不说话。
　　倒是猫咪看了他一眼，乖巧的将四只染了血的爪子都浸入茶碗里晃了晃，然后任凭令狐伤取过块干净的棉布，替它才干净，方才允它重新跳上自己的肩。
　　令狐伤道：“雨停了我们便走，知道在哪儿了？”
　　喵咪乖巧的“喵”了声，向着东边望去。

　　吃完早餐简单收拾了一下，王谷雨一行人便离开了破庙。毕竟敌人在暗，于一个地点停留越久越不安全。三人轻装简行，王谷雨剜下自己簪子上的珍珠，用来和不远的村落人家换了匹驴子和几贯钱。这样盛长风可以坐着，他们三人也可以节省些体力。
　　盛长风这个老头儿虽然常常挑剔，可却也是能屈能伸，二话没说便高高兴兴坐上去了，还有些兴奋的对毛毛道：“老夫还是第一次骑驴子，哈哈，我骑的也是蛮好嘛。”
　　王谷雨微笑道：“先生无师自通，日后不医人了，也可以卖艺去。”
　　盛长风原以为王谷雨在夸自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味道不太对。两天后反应过来王谷雨是在嘲讽他的时候，他们已经穿过了官路，一路从小路离开了杭州大城，到了别处小镇了。

　　小镇上熙熙攘攘，没有杭州的繁华倒也别有一番热闹。因为小，镇上只有一家客栈，王谷雨问了价，三人安顿了进去，因为前往秦岭之路迢迢，惊得另外两人同意后，他们只要了两间屋子。
　　盛长风和王谷雨一间，毛毛和莫雨一间。
　　经过一天一夜的风尘仆仆，大家都累了。
　　王谷雨在屋里简单洗了澡，盛老头则暂时挤在另一间屋子里。王谷雨不用猜都知道盛长风一定同毛毛聊的很开心，也只有毛毛这样心思纯善的孩子能受得了盛长风的唠嗑。
　　等王谷雨将自己打理完毕，瞅着时间也不早了，便打算去隔壁屋盛长风给揪回来。
　　然而王谷雨刚推开门，见到了却是盛长风满头冷汗，极为不安的模样。
　　王谷雨好奇道：“怎么了？”
　　莫雨看了看盛长风，收回了自己的手腕，云淡风轻：“或许是盛大夫对我的病也无从下手吧。”

　　“病？”王谷雨走近，“你生病了么？”
　　莫雨犹疑片刻，还是不愿对王谷雨有所隐瞒，便诚实道：“小时候有次片段失忆，之后就常常会有些头疼。盛神医见我脸色不好，便给我谈了脉。”

　　王谷雨看向盛长风：“先生，病很重吗？”
　　盛长风哈哈笑道：“重不重，我只是从来没给人治过失忆，怕砸招牌。”

　　莫雨便道：“我原本也没想过要找回那些记忆，先生不必放在心上。陈年旧疾说到底也未曾影响过多，治不治都无所谓的。”
　　盛长风闻言却道：“治，一定得治。我治不好，万花谷的人一定有办法。”
　　莫雨见盛长风面容凝重，便也正色神色，拱手道谢：“那莫雨先谢谢先生了。”

　　回屋后，王谷雨拢上门，对盛长风道：“先生，有话及说吧，莫雨没什么内力，他听不见这里的话。”
　　盛长风坐在桌边，纠结半晌才憋出一句：“丫头，你还是别和那孩子一路了。”

　　王谷雨皱眉：“先生为何这么说。”
　　“今天我给那孩子探了脉。”盛长风缓缓道，“我愿是看他面色苍白，想替他调理身体，却没想到一探之下，却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他身上有毒，肖药儿的疯毒。不止疯毒，还有一股其他的东西。我看不出来他身体里潜藏的那股诡异的内力是什么，但这东西与疯毒暂时达成一个平衡，但谁也不知道何时会爆发，一旦爆发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王谷雨抬头，见盛长风已经站了起来，面容是难有的严肃。

　　盛长风道：“都说医者仁心，我见到了，自然是不能放着不管。可这孩子对你和毛毛都太危险了。毛毛今天和我提了他们流浪的原因——家里惹上了十二连环坞的董龙，是莫少侠带他逃了出来。你是正统藏剑弟子，你觉得以莫少侠的身手，能带着毛毛从十二连环坞人的手里逃出来吗？”

　　王谷雨面容冷凝：“你是说……”

　　“是肖药儿的疯咒和那股力量，疯咒促使这股力量帮他大杀四方。疯咒我可解，但那股力量却无计可施——甚至，一旦我解开疯咒打破平衡，更不知道他是不是会被那股力量瞬间折磨得理智全失。”盛长风面容严峻，“这不是玩笑，如果真是这样，不解疯咒他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药。我们并不知道疯咒什么时候会发作，一旦发作，我们谁也逃不了的。然而解开疯咒，我们可能死得更快。”

　　盛长风道：“你是叶英唯一的徒弟，叶家与我乃生死之交，我决不能将你置于危险中。”
　　王谷雨缓缓道：“先生想说什么。”

　　盛长风：“你带着毛毛先去秦岭吧，我和这孩子一道，慢慢跟去，孙医圣在万花，万花更有东方谷主坐镇，我想他们或许对莫少侠体力的奇怪内力有办法。”

　　王谷雨笑了。她抱着膝盖慢条斯理道：“先生此言无外乎是担忧莫雨发作伤人，那即便真如先生所言了，您和莫雨要远离世人，从群山峻岭中潜入万花吗。”
　　不等盛长风回答，王谷雨便继续道：“那好，野外兽类凶残、更是只能风餐露宿。先生是觉得你能够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活下来，还是觉得莫雨野外求存的能力比我还厉害？”
　　王谷雨冷漠道：“在我看来，先生的这个选择不是医者仁心，是自寻死路。”

　　盛长风急了：“哎你这个孩子！你还有别的办法？”

　　王谷雨道：“没有。”
　　盛长风正要发作，王谷雨淡然道：“毛毛和莫雨已经流浪了这么些年，也未见莫雨发作过。先生以一件未必会发生的事，便判了莫雨死刑。我敢问先生一句，若是药圣与东方谷主都对莫雨身上的病症无从下手，先生是不是就要打算请东方谷主软禁莫雨，免得他有一天暴起伤人了？”

　　盛长风默认不语。

　　王谷雨冷漠道：“为了一个可能性，便要牺牲别人的一生。我晓得先生是大义，可先生有没有想过被牺牲的小义，不是每个人都想做无畏的英雄，他们其实更想在尘世里挣扎，而不是就此认命。”
　　“为了活下去，为了身边的人。便是已经点燃炸药，都可以自己断线哑声。”
　　顿了顿，王谷雨道：“只是世人通常都不愿给这个机会，因为他们惧怕可能的悲剧。”

　　“说到底，庸者方才想一切尽握，但凡大勇大智者，惧天惧地惧情，却绝不会惧可能。”

　　盛长风沉默片刻后缓缓道：“那可是人命。”

　　王谷雨莞尔：“先生，我这个人比较随性，比较喜欢以自己的标准衡量世界。在我的价值里，一群陌生人潜在的危险，可远远比不上我朋友的自由。”
　　王谷雨啪的一下推开了门，忽得对不知何时在门边的莫雨道：“莫少侠，你觉得呢？”

　　莫雨的表情藏在阴影里，他似乎在考虑又似乎只是在消化盛长风的话。
　　半晌，他微微笑了，用着有些哑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傲慢，开口道：“你说得对。我便是自杀也绝不会伤了毛毛……至于世人如何，又与我何干？”

　　王谷雨笑了，她转头对目瞪口呆的盛长风道：“先生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还需赶路呢。”
　　她云淡风轻道：“至于孙思邈先生，还是不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