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夏目京都帐

　　清晨正好，温暖的阳光穿透如丝如缕的团云，经昨日风雨洗刷罢，天空格外湛蓝，不复酷暑的闷湿炎热。树上燕雀鸣叫着，似是为全新的一天欢喜，同时呼唤着人们，起来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唰”，遮掩光线的窗帘被猛然拉开，蓄势已久的光线蜂拥而进，原本昏暗的居室瞬间亮堂起来；而亮度的急剧变化，只是让四个熟睡的少年皱了皱眉头，将脸微微偏向一边，继续沉眠。
　　“真是的！从庙会回来后，他们究竟玩到了几点，都忘记今天还要去太宰府了么！”额角爆起红十字，笹田双手叉腰愤愤不平地抱怨着，然而被抱怨的人却不曾听见一字一句，憋屈感如鲠在喉。
　　昨晚听见男生房间传来吵闹的声响，她还特意睡前提醒他们早些休息，不料还是被当做耳旁风。
　　多轨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朝她笑着摇了摇头，安抚着她不安定的情绪。而数落完几个男生，笹田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看他们睡得那么安稳，最后也生气不起来了。
　　笹田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重新将窗帘半掩，挡住略微刺目的阳光，随着多轨一起出了居室，又小心地把门拉上。她面对着拉门，阴沉着脸仍有些不满，最终再次长叹，泄气般松开了紧握的拳。
　　“算了，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行程推迟。”一同结伴往餐厅用早餐，笹田掏出随身记事本往上边写了些东西，一边说着，用力勾下最后一笔。
　　多轨半侧着头想了想，提议道：“那，我们顺着御笠川走吧？反正闲来无事，逛一逛看看这边的街道。”
　　不带迟疑，用餐罢，二人便相伴漫步川沿。天光澄澈，云朵团聚不带暑气，和着习习凉风，听得树枝轻摇叶影婆娑，分外闲适安然。许是错过了时间，道路两侧冷清异常，偶尔才有车辆经过，不见行人来往。
　　她们漫无目的地行走，望向这一片陌生的风土人情，不时嬉笑交谈，而更多时候是享受着沉默中的安宁。身侧的御笠川流水如练，悄无声息地淌过，不知走过了多少年岁，无人询问亦不惊扰。
　　“呐，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乐器之类的。”
　　多轨突然驻足，引得笹田也停下一同屏息静听，似乎是竹笙与箫笛，随铃音而起。音色悠扬，而曲调肃穆庄重，曲音正如丝如缕地从远方飘来，其庄严之感让人不由绷直了身子，不敢有所亵渎。
　　尽管还不曾看见，但她们大致能想象到是奉神巡游的神队。
　　然而她们等候了许久，却不见任何事物出现，而那分明听得的丝竹声，也渐渐消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方才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身体，现在也能自如动弹。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笹田先行开口，打破了着无端来的沉寂：“多轨，介意去看个究竟吗？”
　　“说的也是呢。不弄清楚的话，就在意的不得了。”出乎笹田意料的，多轨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语气也是格外的平静，却唯独收起了笑容。
　　果然是吗。二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如此说着，然而所指意味不同。
　　自从与夏目相熟后，笹田便坚信夏目能够看见非人的异物，但亲近如西村北本都没有提出妖怪方面的疑问，她也只能站在身后默默看着，以图亲眼见证这一事实。
　　可见证了之后呢？她也曾这么反问自己，却没有得出任何答案。大概是原先想要见到那人的执念，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只要能确认夏目可见妖的事实，她便满足了。
　　而多轨则有所不同，会更加深入些。
　　她与那个世界有着些许羁绊，但毕竟看不见，目睹夏目奔波于妖怪与人类之间时，她和田沼是相同的心情。他们知道夏目时常做出的莫名举动，是为了应对妖怪来保护自身和身边的人，他们却给予不了任何帮助，甚至让夏目需要分出心思来保护自己。那种无力感她想要去改变，可这又是不可抗拒的。不仅如此，她甚至也对妖怪世界产生了好奇，为其吸引。
　　昨日夏目的异常举动，她和田沼都看在眼里。深知自己的轻举妄动会让夏目为难，他们便只能相视苦笑，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默默转移其他三人的视线，让夏目有更充足的时间来解决问题。
　　她自知，这是她能够做到的极限；可正是因为知道，才希望能够更进一步。
　　她们各自怀揣着心思，无论冷静或慌乱，以原有的步伐迈进，不因恐惧而迟缓，不因急迫而躁进，步步向前直至停驻，立于道路右侧的山门前。
　　一度消失的曲声，随着她们的接近再次出现，并且愈发清晰。那声响也在行走中，顺山道而上，大概会到达神社，举行同音调一般庄严肃穆的神事。
　　地点正是少年们曾结伴参拜的那座。
　　山林仍旧沉寂，只是无论是阴影还是阳光所能涉及之处，神乐皆能传达，使得山林多了份灵异。青石道已经干透，每次落足都能敲击出空灵声响，回荡不止。
　　这是，脚步声？人？还是……
　　笹田与多轨的脸色终于剧烈变化，一瞬间差点要被恐惧吞没，但最后还是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惊扰到前方那看不见、却着实存在的事物。颤抖的手交握着，相互为对方送去温度与支持。
　　声响开始微弱起来，大概神队已经攀至山麓。她们四目相视向对方做最后的确认，而后用力点头，一同迈出第一步，极力小心不使自己出声。
　　那一步后，阳光忽然闪烁了一下，光线便扭曲起来，少女们的身影便隐入山林。原本略显宁静的道路也顿时热闹起来，人群往来车水马龙，不复往先冷清。
　　青空透亮不染一丝尘埃，映照着自山林而出的樱花，抟而上至青云，随风飘摇入居室，翩然落下，于褐发少年额间。

　　夏目醒来时，居室内仍是昏沉一片，唯有窗帘边缘残余阳光，勉强为房间带来光明。他静静躺着整理思绪，却回忆不起梦境中的丝毫细节，或许是一夜无梦，但直觉告诉他绝非如此。
　　大致清醒后他坐起身，借着微弱的光，看见一瓣粉樱自发末缓缓飘落，直到掌心。他拢起手，心底蒙起一层异样。
　　这时，过道上传来嘈杂，其中杂着些模糊不清的女声，他出声问了问是不是多轨，得到应答后又转回注意到其余三人身上，却发现他们都安稳沉睡，似乎只有自己一人突然惊醒。不愿打扰到他人，夏目小心翼翼地起身，更衣着装罢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居室，关上拉门才长舒一口气。
　　打量四周却没有发现友人的身影，夏目略为疑惑地走到大堂，然而大堂也是空空落落，只有正置放好物什、坐在一旁休息的旅舍主人。他扫了一眼悬挂壁上的钟，正走向十时。
　　旅舍主人一见到夏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便笑着说：“今早您的两位朋友出门了，要我告诉你一声。”
　　“诶，这样啊，谢谢……不好意思，请问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早餐前后，大概九时吧。”
　　九时？那刚刚听见的应答声，是错觉吗。不对，樱花……
　　“非常感谢！”夏目连忙向她致谢，顾不得回房间拿随身物品，更无暇用午餐，急匆匆地冲出门外，迅速辨认方向罢朝着御笠川跑去。
　　低血糖造成的晕眩感，同过度熬夜的疲惫再次涌上，夏目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温和的光线在他眼中也变得过分刺眼。但他脚步不曾停歇片刻，穿过山林小道，将所有事物抛到身后，直至豁然开朗——古朴神社与漫天飞舞的樱花，少女凭风扬起绯色衣角，独立于这如画景色中。
　　“终于来了啊，玲子。”
　　闻言，夏目默默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姓名。那个人不是北之庄青人。
　　少女垂闭眼帘仿佛在听自然轻语，并在夏目出现的那一刹睁眼，欣喜之色含在眸中。她全然忽视跟前昏迷的两人，朝夏目伸出手期待他走近。然而她没有如愿，夏目满脸警戒地防备着她，若未弄清情况他绝不上前一步。
　　“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帮我呢。”少女失望地垂下手臂，欣喜变为埋怨甚至不满，不满之至便化为怨恨，“我用尽余生研究禁术，能在阵法中看见其他妖怪，却唯独不能看见她。”
　　“所以啊，我只能朝着更深层次研究，将灵魂暂时附在转世身上。期待着转世后能拥有看见妖怪的能力，却还是失败了。”不断说着，她越发暴躁起来，瞪视着夏目并怒吼着，“我只是想要再次看见，再次和她说说话啊！”
　　能够看见妖怪的禁术……夏目将目光投向昏倒在地的多轨，想到她祖父与妖怪的羁绊，尽管同样深刻却不及少女的执着，大概是因为她曾经是能够看见的人。而这希冀着见到对方以至于用尽方法、只为了一次重逢的愿望，无论成功与否，他都见过太多了。
　　夏目接下一瓣粉樱，看它确确实实地落在手中，并在轻微摇晃中带来触感，是那么真实的存在。但少女感觉不到，如她所言，她看不见这樱飘雪，包括曲樱下站立的人。
　　“我想，是她不愿意出现在你面前吧。”轻轻点头接受了巫女的请求，夏目一步步走近少女，轻声说着那些残酷到玲子不愿道明、只能选择逃避的话，“拥有一定力量的妖怪，能够化形为人类所看见的，何况是受人类供奉的‘神明’。”
　　“……不要，别说了！”少女似乎对这回答心知肚明，只是不让自己正视着正解，强烈地排斥现实。她惊恐地捂住双耳，却无法阻止声音传入耳中，逼迫她面对真实。
　　“既然研究术法，你应该更明白人与妖怪不能产生羁绊。”这么说着，夏目停顿了一下，眼中的光彩也变得黯淡，语气越发平缓好似在告诫自己，“妖怪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人类就那么执着。”
　　“不执著的话，我存在的意义就……”像是放下了所有包袱，少女脱力地跌坐在地，无神地喃喃自语。
　　顾不得少女，夏目迅速到多轨和笹田身边观察她们的情况，虽见她们是呼吸平稳地沉睡着，却又手足无措不知道两人是否有碍。正焦虑着，他突然感觉脑袋一重，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扑到他头上。
　　“老师！”
　　猫咪老师红着脸显然是醉得不轻，悠然地在夏目头顶趴下，被愤怒地直呼姓名也毫不在意，他大人有大量，才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夏目的无礼。不过考虑到惹恼夏目的后果，他不想败坏了喝足美酒后的畅快，便跳下来用爪子拍拍两人的脑袋，在夏目发怒前说着“她们没事”。
　　应证他所言般，笹田和多轨便悠悠转醒，茫然地张望四周。弄清自己所在后，她们对视着似乎在确认另外一件事，而后绽开笑颜，清脆笑声冲散了抑郁的气氛。夏目不明所以，只能无奈地叹气。
　　“很抱歉造成了困扰。还有，谢谢。”
　　如语在耳畔，但夏目望去时却只看到一阵樱雨，少女与巫女早已不知所踪。他愣愣地注视着神社，片刻后释然一笑，招呼着友人归程。
　　将踏上青石道时，他背对着神社，将一切留在身后，不再回首。
　　次日太宰府的游玩顺利结束。购置罢特产礼物，临行时，众人决定再次前往神社向北之庄青人告别，顺便带上那里的樱树酒。
　　夏目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但北之庄青人似乎没有昨日的记忆。被问及未来的打算时，她认真地考虑了，浅笑着回答：“还是会在这里侍奉着。不仅仅因为对灵异之物的好奇，神社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如此，一行人的出游便完全结束。虽然西村还高叫着没有玩够，建议再去南部的阿苏山和樱岛转悠一圈，不过临近月末各人也要准备开学的事项，于是这一建议便被否决了。
　　许是在九州岛北部的旅途积攒了疲惫，上了列车众人便相互倚着入眠，夏目设好下车时间的闹钟，便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
　　星斗洒满天空，蜿蜒的公路道上恰好驶过三两汽车，好似穿梭山林的狐火；列车渐行，过了隧道，景色变换为乡村万家，灯火皆熄。何其祥和，一如水墨丹青，静默无声。
　　困意渐渐升起，他轻笑着告别那一闪而过的樱花，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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