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空阶白

　　正是清晨，衍渊起得倒比那些纯阳弟子们还要早些。
　　夏末秋初的清晨已近浸了凉意，不一会儿便吹得人两颊泛冷。衍渊初出门时，手上仍带着安稳休息后的和暖；现在不过取了剑在花庭中立了不久，指尖便同这四下流动的晨风化作同一温度。
　　衍渊张张手指——时节入秋，他的关节也变得有些滞涩起来，情形好似五年前初至扬州。那时他本以为是放了毒血之故，因而体虚，变得虚乏畏冷，却没料到这毛病一拖便是五年；倒也没出大问题，不过是冷热时节交替时难受了些，身体不太受得冻，如今到了腊月寒冬也要乖乖裹得厚实，再不能毫无顾忌坐在雪地松枝上——……当年那人小心翼翼，拂干净了积雪才敢哆嗦坐下的畏寒模样——衍渊想到这茬儿，禁不住莞尔。
　　衍渊猜想自己这般体质变化，一方面可能确实因为放血而大伤元气，但更多的，大抵还是因为身体里的残毒缘故。初时他颇不适应，也曾去信托独身在昏暗洛道的那位师兄，请卢道临请教鲍先生可寻得根治之法，却仍是被回以“尚未寻得其法”，不免叫人有些失望。
　　并非没同李忘生谈过，却是连同天下三智之一的于睿师叔也不得其法。衍渊索性断了汲汲之心，干脆把这毛病撇在一边，只安心照着鲍先生给的方子走，依着配方定期制药，按时服用以压制余毒；至于尸毒阴寒令他体质大改的问题，他也只当自己是突然变得怕冷了而已。倒是于睿师叔颇紧张他，特地差人新做了几套厚实些的道袍，叫阳玉给他送去；阳玉不清楚个中缘由，送来时候调皮，倒叫他好一阵笑话。
　　不过，本想着，藏剑山庄在江南西子湖畔，合该比华山上温暖许多，倒没想到虎跑山庄背侧环山，四周树木荫然，夜里清晨砭人肌骨的寒意相较华山也不遑多让；如此，他昨夜休憩时，还真有些禁不住夜冷露重，不得已运了功入定，待坐忘经心法一周毕，周身环了混元之气他才觉得舒适许多。
　　衍渊挽了道剑花，将背在身后的鹿呦转到身前；转转手腕，微微动开筋骨，衍渊想着，不然今天托那位叶玖，或是院里的其他藏剑弟子给自己换添一床厚实些的被褥，一面缓缓罢了这些杂思，将全部心神投入到每日必备的早课中去。
　　天蒙蒙青灰，虎跑山庄一隅竹林氤氲成一片泼墨翠色，密密的狭长竹叶于凉风中飒飒，有落者被微蓝光影剑意带起，随而在那人周身环游着；青色门洞，小庭秋早，那人青白道袍嫳屑，身形灵动，观之好似一幅上好丹青画卷，恍恍然叫人重合了初始相遇时，细小雪霰四散飞扬情景。

　　叶南荪坐在屋顶上，掩在侧旁一株树冠浓荫投下的阴影里。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声线清朗，微一抹沉稳，久之，缓缓同记忆中仍带些青涩的声音重合起来。
　　叶南荪站起身来——那人早课已罢了——掸掸后摆，他提气，径直朝楼外楼纵身而去，不曾坏了那幅画卷里一丝宁谧。

　　衍渊依旧是收剑在背的姿态。
　　风过，吹得他起了汗意的身体重新冷却下去；良久，衍渊微微侧头，看向那块树冠投下的浓荫，未发一语。

　　两人如此过了三天，无一人戳破这僵持着的平静，直至三天后的傍晚，名剑大会开幕，藏剑山庄大宴宾客。

　　常年打理山庄事务的二当家叶晖出场，说了些话，而后便引了藏剑山庄家主叶孟秋和少庄主叶英出场。两人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主位举酒朗朗说了些致辞，谢了各位捧场，便也不多做啰嗦，宣布宴席开场。
　　起初众人尚有些矜持，饭桌上还有些客套来往；酒过半巡，也都热络起来，间或有高声谈笑传出，更有人起了身去别桌敬酒，互相结交攀谈的。
　　衍渊喜静，本也不多话，便有些想先行离开。酒宴已过了一半，现下多半都是三三两两相互围坐攀谈的人，他无意于此，即使先回去，约莫也不会有人发现。于是衍渊便侧身同身边同来的资质较老的纯阳弟子交待了几句，说是要先离开。
　　“我略感不适，想先回房躺躺。”
　　“啊，师兄无妨吧？”
　　“无碍。”衍渊摇摇头，“你们自己行止注意些便好。”
　　话虽这般讲，衍渊却是悄悄摸到角落，悄无声息地摸了两坛玉练槌，一路摸黑回去了。
　　他倒和这酒有缘。
　　却也是有些惯了玉练槌的味道。

　　他房间稍稍拐过去些便是那处小花庭，平日里清晨他在那里练剑，现下，他在那里的小石桌旁坐下，拍开坛封，对着坛口便饮了一大口。
　　天上月色很好，洒下来如流银一般，覆了厚厚一层，满目便都是深深浅浅的银白色。
　　衍渊低着头，看着窄小的坛口里映着月色，随着自己的动作，晃碎一滩皎白；敛着眼，他在嘴里略略回味了一下玉练槌的清冽味道，便微抬了声，邀请暗处的那位客人共饮。
　　“若不嫌弃，不如同饮，共赏月色如何？”
　　小庭间风过，带得竹叶飒飒；良久，衍渊闻得一声，“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衍渊侧头，便看到那人修长身影从廊檐的阴影里走出来，俊秀的脸庞在月色下愈显柔和，带着得体的笑容。
　　叶南荪撇开袍角坐下来，顺手解下背后的重剑侧搭在桌沿。
　　“道长怎么不在前厅？可是有什么菜色不合胃口？”滚到嘴边的称谓在舌尖打了个绕，滑出口，已是再规矩不过的称呼。
　　衍渊拎着酒坛的手略略打晃，“贵派诸事打点妥帖，贫道并无甚不满。只是身体有些乏了，想寻个清净之处，便拎了两坛酒来这里了。”说着拎起另一坛酒推过去，“这玉练槌清冽醇厚，确乃好酒。叶公子请。”
　　“道长倒是拿了我们自家的酒招呼起主人来了。”叶南荪笑着接过，“道长若是喜欢，来日在下备几坛，送与道长便是。”
　　衍渊瞥了一眼叶南荪，又很快收了回来；嘴里含了一口酒，滚了半晌，末了只道了一句，“多谢。”

　　两人虽是言笑晏晏，却显得再生疏客套不过。

　　两人就着坛沿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写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话；夜风有些冷，吹得人指尖发凉，不过饮了许多酒，晕晕地在身体里烧着一小团火，倒没叫人觉得冻。
　　灌了口酒，衍渊轻咳一声，在脑子里朦朦胧胧想起某个除夕夜；自己在房里一个人拎着师兄衍清捎给自己的一小坛玉练槌，比现在喝的还要小上许多，于是没多久便喝完了，有些郁卒地把酒坛子往地上一丢，却不想收到了这辈子最好的礼物。

　　鹿呦，鹿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赠剑的人名字还明晰镌刻在剑上，那人却再不似当日模样。
　　在心底的，幽暗缠绵的，悱恻缱绻的。
　　念想。

　　衍渊把坛子搁在石桌上，支着下巴，从眼帘下瞥叶南荪，对方察觉他视线，含笑疑问回望，“道长怎么了？”
　　道长。
　　衍渊忆起那人皱着眉，苦着脸，不高兴喝姜汤的模样，忆起那人咧着嘴，眼里有着小算计，说我喝完，你告诉我表字的模样，忆起那人带着无赖般的粲笑，凑过身来，眯着眼，唤他泑泽的模样。
　　哪个模样都不是这个人这般端着得体和煦的笑容，有礼地喊他道长的模样。
　　究竟哪个更熟悉，哪个更陌生，
　　——却叫他也说不上来了。
　　衍渊阖了眼，吁了口气，反手抽了身后裹着素布的长剑，慢慢立起身来。

　　“叶南荪，来与我比剑。”

　　素布抖落后，是那柄流着莹莹雪意的长剑，剑茎末端一颗润色山玄玉，凿孔处，穿缀着一绦明黄丝穗，淡翡色珠子下泻着一汪金黄的滑腻流苏。

　　“鹿呦”剑尖，正指叶南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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