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歌

　　早早的打发了汀兰回去，直至夜幕降临，我方才扑落了身上的尘土，心事重重回去大厅，突然间一个身影窜来面前，我一怔，被她拽了老远才反应过来那是哪个小妮子。

　　沐阳今日穿了金粉的绒袄锦裙，淡淡施了些粉黛，反显得人比花俏，笑嫣如花。我看她笑得烂漫，便也嗔笑着捏了捏她的粉颊，道：“我的长公主，大晚上也不好好在宫中呆着，跑到我这来是做什么？”

　　她睁着鹿眼，气道：“我倒是要说说你！你是如何当妹妹的！竟也连自家姐姐的生辰都不记得！若不是福叔私下悄悄唤我来寻你，你可就要顶上个不义的大名了！”

　　我心一惊，惊问道：“今儿个是姐姐生辰？！”

　　姐姐...唉..天哪..怎么我竟连她的生辰都不曾记过。

　　不等她回答，我便已拉着她向厅堂急急跑去，身后的沐阳喘气道：“不是！错啦，是在观园！晚宴在观园！”她也受我的感染，拽起我的手便向观园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灯笼盏盏，家丁婢女来去匆匆，远远便瞧见福叔一脸焦急站在观园入口，见我来了，却微微恼怒的吹胡子道：“小姐这是什么样子！堂堂丞相千金一身风尘？！汀兰！汀兰？！”

　　汀兰放下手中的灯笼，急匆匆的跑过来，方跑到我近前，却渐渐放慢了脚步，她看向我，眼里满是惆怅。

　　我读懂她眼里的询问：小姐，可好些了吗？
　　我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福叔看着我俩不同于往日的奇怪氛围，大概是没想出原因，急急吩咐道：“汀兰丫头，等什么呢，还不快带小姐去更衣。”

　　汀兰低低的应了一声，眼泪却垂了下来，连忙挽起我进了闺阁之中。我怔怔地被她领着坐下，任凭她一边为我梳妆一边默默地垂泪。

　　既然汀兰都哭了，这是她对我的疼惜。那我的眼泪呢....可是我自己不够疼惜我自己吗

　　最终我在汀兰的沉默和福叔沐阳满脸焦急的面部表情之中被从梳妆间中领了出来。汀兰的目光还是随我，不喜花哨，一身鹅黄的长裙层层叠叠垂地，素雅中隐含着温文，坠马髻款而不松，没有任何繁杂的首饰，反倒显得有些不食人间的味道。

　　沐阳匆忙拉着我，身后跟着福叔和汀兰岸芷，到了园中，才见到姐姐和娘亲被一群贵妇官僚围着，道喜相贺。

　　我匆匆扫视周围一圈，视线在眼前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身上停住，他黑眸如宝石般璀璨,温和的容纳着周围的一切，他见我便笑笑，正要朝我这边走来，我却没他那般自如，僵硬地紧紧望着-----他的身边还站了一个人，从余光中，那人大概的轮廓，十有八九是赢成趫。

　　所幸他身边那人并没有跟来，我在松了一口气之时，款款冲来人福身道：“臣女参见我王。”

　　他小心翼翼地悄声道：“孤此次可是微服，莫要再左一个王又一个王了，叫我政即可。”

　　我低眉笑笑，算是应了他的吩咐，不过转头却看他自己还一口一个孤，不由得暗自发笑。

　　他挑挑俊朗的眉，温声打趣道：“怎么，孤...我不像是个公子哥么？”

　　我不禁莞尔，笑道：“还是个翩翩佳公子。”

　　他含笑着点点我的眉心，却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很是复杂，我被他望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搓搓手臂，哂笑道：“政你，如何这般眼神？”

　　他垂首不语，我到时突然明白了，原来他仍是为我与赢子婴的婚事发愁，可怜他一代天子竟为我一个小女子眉头不展，我展颜笑笑，轻松地问他：“二爷如何未见？”

　　他听罢稍稍舒了眉头，温声道：“子婴大概要晚些了，他的侧妃恰好染了风寒。”他突然噤了声，一双清眸看向我。

　　我愁道：“侧妃姐姐如何又染了风寒？这日里天气寒暖不定，应是多注意一些的好。”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坚定了坚决不嫁给赢子婴的念头，开玩笑，人家都有妻子了，我在过去岂不是小三？不，说不定是“小四”“小五”“小六”之类的。

　　这时我远远的见姐姐从那群胭脂水粉中挣了出来，我向嬴政匆匆福了福身，道：“政公子，瑾儿想去看看今日的大寿星。”应了他的允，我赶忙蹦跳到姐姐身边，亲昵地挽住姐姐的手臂，娘亲见我俩如此亲昵，便打趣道：“瑾儿，你姐姐今日十六生辰，你有甚么贺礼么？”

　　姐姐含笑着望望我，温声道：“都是自家人，礼物不免显得生疏。”

　　我尴尬笑笑，硬是厚着脸皮道：“姐姐想要什么？”

　　这是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声：“听闻贵府二千金诗词歌赋样样俱全，不知今日我等可有耳福？”

　　我遥遥望过去，却不慎撞如一潭清亮的眸里，我连忙别开脸去，奈何赢成趫的目光太过执着，几眼下来便看得我无所适从。

　　我抬眼望向姐姐的侧脸，她正目含柔情的望着娘亲，那么平和，那么纯净。

　　我微微松开紧攥着姐姐的手，强颜嬉笑着走到园中，高声道：“今日是姐姐十六生辰，瑾儿冒昧献歌一曲，送以天下有情人。”

　　随手捞起桌前一把古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中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将琴架在膝上，清拨一指琴音，熟悉的感觉像千年以后那般眷涌而至。

　　感觉人群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一人身上。我抬眼定定地直视姐姐，余光却瞄向一旁的赢成趫，轻启双唇：“

　　有人在兵荒马乱的分离中折半面铜镜

　　飘泊经年又重圆如新

　　有人在马嵬坡外的夜半时留三尺白绫

　　秋风吹散她倾城的宿命

　　有人在干涸龟裂的池塘中见鲤鱼一对

　　用口中唾沫让彼此苏醒

　　有人在芳草萋萋的长亭外送情人远行

　　落日照着她化蝶的眼睛

　　我唱着钗头凤看世间风月几多重

　　我打碎玉玲珑相见别离都太匆匆

　　红颜霓裳未央宫中舞出一点红

　　解游园惊梦落鸿断声中繁华一场梦

　　我唱完钗头凤叹多情自古遭戏弄

　　我折断锦芙蓉走过千年还两空空

　　一城飞絮几度春风长恨还无用

　　解游龙戏凤我几杯愁绪唱罢还是痛

　　脑海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了最初与赢成趫在一片竹林雪海中相遇的情景，他从容地将我伏在肩上，一两句有一搭没一搭的微笑，他送我离开时眼里默默的不舍；

　　在亭中他的调笑，以及他将本是姐姐赠与他的温茶轻放在我手中时，他的关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再到后来他用锦帕仔细擦拭我指尖的执着，皆化于绕指柔，丝丝缠绕我心；

　　黑暗冰冷的湖底，他那一句：“抱紧我。”

　　还有，姐姐望向他的眼神，姐姐的笑容，那么纯净，那么快乐，夺我心魄。

　　其实姐姐的心思自以为掩饰得不留痕迹，然而却终是被我感受到了。

　　姐姐是喜欢赢成趫的，喜欢得很深，不然也不会总是在看向他时，眼底流露出眷恋和绝望。这些我总算懂了。

　　熟悉的琴音如流水，伴随着歌者如斯哀恸的呢喃，在做的所有人皆定定地望着我，心里勾起一陌过往情事。

　　一曲奏罢，在众人仍沉浸在余音之中时，我淡眼扫过人群，用余光捕捉到了姐姐眼底的汹涌澎湃。

　　我含笑低首，姐姐，这首曲子是瑾儿赠与您的，就请您借着瑾儿的肺腑之言，勇敢去面对您的真爱吧。

　　我微笑着起身，向众人福了福身，突兀的传来一下掌声，进而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我笑着望望最先鼓掌的嬴政，他回之一笑，眼里荡漾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欣赏。

　　我从姐姐面前走过，笑着向她眨了下眼，她一直目送着我走到赢成趫面前，我微笑着凑近赢成趫耳际，小声说：“卑女祝王爷早日寻得真爱。”然后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再度移步到姐姐面前，强颜欢笑着挽起姐姐的左臂，像往常一般嬉闹，却在凑到姐姐耳边时悄声说：“寿星，三王爷邀您宴后花苑一聚。”

　　姐姐连忙抓紧我的手，细声问道：“他....为...为何？”

　　我看着姐姐耳际慢慢蔓延而起的腮红，巧笑道：“如此这般，姐姐觉得是为何？”看着姐姐紧张的眼眸，我故意暧昧地冲她眨眨眼，又小声说：“姐姐放心，娘亲还有其他客人交给瑾儿来处理，你就放心去与他‘叙叙旧’吧。”继而笑着瞄了眼赢成趫，姐姐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正巧撞上了赢成趫看过来的目光，当即羞得满脸通红。

　　我冲姐姐不明意味的笑笑，退到一旁唤了汀兰，对她低声吩咐道：“去给三王爷说宴罢花苑一聚，莫要再多言其他，也不要让其他人看见。”她领了命，悄悄退到花丛深处，进而走到赢成趫身边，给他塞了一卷丝帕便退下。我笑笑，心里想汀兰这丫头竟也随身带着狼毫，真不愧是大家府宅的丫鬟。眼见得赢成趫看了丝帕上的字迹后遥望了我一眼，我回望着他，也不做过多的解释，只是暧昧地笑笑。

　　直到人群都熙熙攘攘地散了，我巧笑着缠了娘亲回房中聊家常，独留下姐姐一人去花苑会情郎，春风卷着满地落英拂过裙角，我笑着退出娘亲的房门，温声道了晚安，乖巧地走向自己的闺房，路经花苑入口，我却是脚步一顿。

　　枝头子规声声啼血，垂首苦笑，终是不敌好奇心的趋使，我提了裙角，猫着腰悄悄进了花苑。

　　前方隐隐有低语传来，心跳一滞，我连忙侧身躲在回廊柱后，偷偷探出侧脸，只见两人在稍远的地方对面而立，闭上眼都能知道是姐姐和谁。心里莫名堵得要命，我目光紧紧锁着那个挺拔的身影，他正皱着眉头在说些什么，惹得姐姐一阵泪流。

　　“然而臣女异地数十载，日日夜夜心中所念皆是王爷！”姐姐声音喑哑，仰着头深情地望着赢成趫，眸中泪满四溢，素手捂着嘴哽咽。

　　“漫漓！我心如何，你不是不知！”赢成趫皱着俊朗的眉，闭眸长叹一声。

　　我望着姐姐迟缓地走进他，呢喃道：“王爷的意思是对瑾儿有意了......漫漓从无他求....只是一次...只是一次..就好。”

　　他僵硬而痛苦的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看着她颤抖着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唇上。陡然手指牵了牵，却仍是无力垂下。

　　我作为旁观者，眼泪却不受控制的静静流淌，滴落到阶前，汇成浅浅细流。

　　姐姐是爱他的！姐姐果然是爱赢成趫的！我的姐姐，就这样隐藏自己的心忍了多久？！我是她最亲的妹妹，却从未为她分担过一份相思之苦。想及此，心里仿佛是有一条裂缝，涓涓不倦地淌了又咸又涩的泪。

　　长安君赢成趫，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赢成趫竟会成为我的姐夫。
　　素手探上左侧胸口，那里仿佛有些供氧不足，一下一下无助的抽动。我想我是很喜欢他了。

　　一双微凉的手轻轻从背后遮住我的眼，将我揽在怀里，我背靠着他的身体，眼泪陡然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忍不住低声呜咽。我迷茫地跟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缓缓离开此地，不再打扰他们。

　　身后的人轻且温柔地揽着我的肩，一边细心地为我除去路前的杂草，一边提醒我何时该转弯何时该迈步。不知走了多久，那双手从我眼上移去，我狼狈地睁开朦胧的泪眸，却看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我无力地俯身行礼，嘶哑道：“二爷。”

　　赢子婴长叹一声，竟破天荒有些怜意地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鲜有地温和道：“那么难过还看什么？”

　　我默不作声，吸吸鼻子，无言以对。

　　很久以后不见响动，我微微甩甩头，强打起精神笑道：“二爷如何现在才来？”

　　赢子婴听了，迟道：“湘儿患了风寒。”

　　我点点头，想罢那湘儿应就是侧妃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脱口说道：“今夜月色甚好，瑾儿为二爷唱个曲儿解解闷如何？”

　　话出口我却犯了难，一个劲埋怨我说话不经大脑，这时候怎么还想着唱曲儿。

　　谁知赢子婴倒是爽快，他侧首笑笑，道：“唱吧。”

　　我只得缓步踱到空地上，想了许久，清唱起来，此时夜深人静，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夜风，反而显得空旷。

　　临行辞别你欣赏未够
　　分一碟相思豆冬至送轻舟
　　红霞熔掉你身边白雪
　　姑苏盛产的丝绣盖着我消瘦

　　回头望得清楚快乐过很多
　　但缺乏你我又拥有甚麽

　　我不是我你转身一走苏州里的不是我
　　而美景掩饰我如旧美好地过
　　不过不过都不过抱着你的烟波
　　谁人能像你感动我

　　前尘弄熄烟火记下了几多
　　但记下你对幸福有用麽

　　那夜我们把酒言欢言悲，我不记得那一坛又一坛的酒是从何而来，也不记得究竟喝了多久，醉了多久，痴笑了多久，悲哭了多久。却记得我傻傻地对赢子婴说我们都失恋了，他反复兀自灌着酒，渲染了夜空里悲伤的气氛。

　　我仍记得他不解的问我：“今日你我居然聚在一起了，怎么就不怕本王再将你推下水一回？”

　　我痴痴咬着酒杯，“那王爷就劳烦再把臣女推下去算了。”

　　他拿酒杯碰了下我的头：“本王为何要遂了你的愿呢？你现在已经不再死死纠缠，便饶你一条小命。”

　　我被他磕得龇牙咧嘴，转念一想，垂下眼眸斟上一杯酒：“是臣女从中撮合使计，他们今天才能聚在亭中。这样一来王爷就有推臣女下水的理由了。”

　　赢子婴半天沉默不语，又仰头饮下一杯酒道：“那又如何？你不也如本王一般伤心？”

　　“呵呵呵呵....”我痴傻般笑着：“王爷承认了，王爷喜欢我姐姐。”

　　他食中两指夹起我的鼻子：“呵呵呵..本王也知道你那日撒谎了....你喜欢本王王弟。”

　　我酒醉微醺，突然被他夹住，还有些痛感，连忙打掉他的手。叹口气也不觉得心痛：“世人真是奇怪....你爱她...我爱他....怎么都不爱自己。”

　　我的记忆到此便告落一段，只记得最后他与我盟誓，若是到最后都没有找到真心相爱的另一半，便此生彼此相伴取暖。

　　我笑着答应，他先是一愣，竟低低的笑了，转而清泪涟涟。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眼前失态，也是我再一次将他潜意识与曾经的安子磬重合的开始。

　　其实我知道正如姐姐深爱着长安君一样，赢子婴也这般深爱着姐姐，只不过他比她隐藏的更胜一筹，用男人的形式。只不过大家都忘了这个外表坚硬内心柔软的男人还只是二十出头，不应将他想得太过顽强，太过凌厉。也许我已为他而动摇些许了，反正我最终是要嫁他的。

　　安子磬，既然你一度的维护着我，那就让我把你曾给的温柔细致都还到这个与你一般容貌的男子身上吧，也好还了我对你的满生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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