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还朝

　　“陛下，这是……”

　　案上之物，不正是堂堂大秦的中宫凤印！

　　皇帝一脸的似笑非笑，“你千方百计的扳倒萧意之，不是为了立后党么？那若你当真能胜过朕，朕便让你把凤印交到魏国公主手里又如何？”

　　雁回暗暗心惊，不是为了徐然“揭穿”她的意图，更是为了他忽然的轻佻鲁莽。徐然从来都不是鲁莽之人，更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的凉薄从四年前那盏鸩酒中便已清楚可见。如今他为一局棋投下朝野之争中扭转乾坤的凤印，又是有何深意？

　　脸上却只是哑然失笑：“区区一局棋，陛下也真舍得。”

　　皇帝的脸上却没有一分玩笑之意。“雁相人虽聪明，终究入世未深……让朕教雁相一个道理：赢得最多的往往是背水一战，输得最惨的往往是无注可输。”

　　“是么？”雁回不以为然的笑笑，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四年前，你得到了一切，我失去了一切，便是因为你孤注一掷，而我却无注可赌么？心中如是想，手里却从棋盘上漫不经心的拾起一颗白子。

　　棋盘上微妙的平衡顿时被打破，黑子成功攻进了白子稳守的角落，白子被一下子吃掉了一大块。

　　她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皇帝眸里一闪而过的诧异。

　　皇帝抬眸，定定的看着她，眸色已是一片平常：“雁相既抽起了一子，便先下一子吧。”

　　雁回淡淡笑着，漫不经心的往棋盘里抛下一子。本来杂乱无章的白子变得更加的杂乱无章。

　　皇帝眉头微蹙，谨慎下了一子。

　　棋局里，黑子依旧步步进逼，白子既不守，也不攻，在棋盘上乱窜着，毫无章法，彷佛由一个毫不懂棋的人所下。

　　徐然忽然放下一子，棋盘上的黑子顿时水到渠成，毫无悬念般吃掉了一大片白子。而白子被吃掉了几片，在空荡荡的棋盘上更显孤单伶仃。

　　雁回却只是静静的看着棋盘，静静的笑着，看在徐然眼里，那抹微笑里胸有成竹的骄傲和脑海里一张脸孔慢慢的重叠。

　　她却没有看见对面的人渐渐变得迷离不明的凤目，兀自看着期盼，仿佛过了很久，才缓缓落下一子。

　　缓缓抬首，对上徐然的双目，那里已不是刚才的迷离，而是彻底的震撼和惊艳，锐利的眸光直直的看着她，彷佛要看穿面前那尊陌生的身体来寻找熟悉的身影。

　　若说徐然的棋布是步步紧扣、水到渠成，雁回的棋布便是出其不意，一下子画龙点睛，一飞冲天。

　　后者比前者还要让人心惊。

　　徐然的身子蓦地前倾，倾得鼻尖也几乎要相碰。雁回想要后退，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退。她只得竭力阻止自己脸颊发热。

　　“看着朕。”

　　徐然的双目彷佛带有什么魔力般，让人不由自主的沉陷进去，一直往下沉着，恍然若梦，半醉半醒。

　　“你是谁？”

　　雁回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布了薄薄的茧的大手抚摸着，轻轻的，痒痒的，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雁回，臣雁回。”手指不安的蠕动着，努力保持灵台的清明。那一眼，竟几乎让她把一切都不吐不快，白白浪费了四年的精心谋划。

　　“你赢了朕。”徐然低低笑叹，身子后倾至本来的位置，大手放开了她的手，眸光里却闪烁着不明的情绪。“朕的赌注归你了，拿去。”

　　雁回兀自愣在当场。

　　徐然眉头一挑：“雁相不想要么？难道是朕揣度错了雁相的用心？”

　　你当然是揣度错了。雁回心里想，嘴上却忙说：“中宫凤印，当由陛下所赐，臣若拿去这……于礼不合，臣怎敢拿去。”

　　徐然轻轻一笑，看着她的眸光幽幽的，却大致恢复了平常的慵懒阴鸷、笑里藏刀。“这凤印既是朕输给你的，朕便不会反口抵赖。雁相就先拿着，朕知道雁相比朕还要清楚，站在什么位子上对雁相有利。”

　　雁回心底嗤笑。站在什么位子上对我有利？徐然，你如何肯定是你的那一方？

　　话说出口，她的话音却如她此刻的脸部表情僵硬冷清：“那臣便先谢过陛下。”

　　皇帝干笑了几下，嗓音深沉，情绪不明。“罢了，罢了——或许是天意，这中宫凤印，唯有雁相配得拥有。”

　　她彷佛听出了话中有话。看向那一脸慵懒、阴晴不定的帝王，他此刻的眸光却只有一片坦然。

　　中宫凤印……雁回轻轻的把金印捧在手里，只觉如千斤坠顶。这本来便应该是她所有之物，此刻徐然却以为她有把它交给那个素未谋面的鲜卑公主的意思。

　　他凭什么肯定自己不会与他作对？

　　雁回带着满腔疑惑退出了乾清宫，回到文渊阁时，高高的“奏折山”彷佛又添了一层。

　　冯保看见了她手中的凤印，吓得几乎要跌坐在地上。“这是——”

　　雁回微微一笑。“我知道。”

　　冯保的眉头高高的蹙了起来。“这中宫凤印，四年来陛下一直收在身边，连我也不能接触——如今他把凤印交给你，又有什么深意？”

　　她只是漫不经心的应着：“他自以为能把我控于掌中，以为我终有一日会心甘情愿的把凤印交还，听命于他。”

　　冯保似乎还有疑问，却终是欲言又止。

　　雁回却坐了下来，在弹劾镇远大将军萧意之的奏折上一挥即就，洋洋洒洒的字温润风雅，却字字皆把人逼进地狱深处。

　　萧意之贪赃枉法、目无纲纪，结党营私，嚣张跋扈，交予大理寺，逮进诏狱。

　　进了大理寺的诏狱，便是几乎再无翻身之日。何况大理寺卿是弹劾萧意之的立妃党中枢之一，为了保住立妃一党，牺牲萧意之已是势在必行。

　　冯保静静的把票拟看完，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萧意之是必死了。”

　　“必死？”雁回笑了，几乎笑出了泪。“死，是雁回对他的仁慈。”

　　冯保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她对萧意之仁慈，不过是因为他并不是主谋真凶。

　　她最恨的，始终是高踞乾清宫的那个人。

　　大理寺的效率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黄昏时分萧意之便被已逮入狱。

　　刑部天牢相比起大理寺的诏狱，简直就是天堂。阴冷的气息在诏狱里弥漫着，潮湿腐烂的味道一阵阵的攻鼻，让雁回几乎便要喘不过气来。

　　如今的萧意之已不是那个风光一时的镇远大将军，手中的兵权早已被兵部左侍郎为首的立后党瓜分，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只年华已逝的过街老鼠。

　　雁回在大理寺诏狱一角的小囚室里看见的萧意之，却是异常的平静坦然，悠然自得的倚墙而坐，彷佛坐在自己家里的榻上般没有半分别扭。

　　他隔着厚重的铁栏看着她，眼梢只是微微一抬，不屑之色尽现。“雁丞相，稀客啊稀客！”

　　雁回只是微微笑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挥手让人打开了牢门，脸上由始至终只有一片温和。

　　萧意之怒道：“你这祸国佞臣，还来这里做什么？”

　　“祸国佞臣——这是本相听过将军说的最中听的话了。”雁回不愠不怒，淡淡笑着盘膝坐了下来。“本相自是来做这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事。”

　　萧意之怒目而视：“你知道就好——”

　　雁回笑得合不拢嘴。“是啊，本相知道自己是猫，将军想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耗子。”

　　萧意之的双颊已是变得酱紫。“你——”

　　雁回微笑着挑了挑眉头，“嗯”了一声。

　　萧意之闭上了眼睛。“大秦江山，早晚会败在你这种佞臣的手中！”

　　“是吗？”她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开始扭曲。“这样也好，反正这大秦江山本来便是强抢回来的！”

　　萧意之鼓着腮帮子，没有说话。

　　雁回忽然把头凑近鬓发花白的沙场老将耳边，嘴角的微笑勾得大大的，漫着近乎嗜血的妖娆。

　　“‘惑君灭国，犹比褒姒妲己’——大将军怕是要再次一语成谶了！”

　　萧意之合着的眼眸蓦地睁大，瞳孔张得大大的，充斥着无边无际的恐惧。“你是谁？”

　　雁回直直的看着他，淡然如水的眸中漫着毫不掩饰的恨意。“萧大将军，你的一切荣耀是怎么来的，你还记得么？”

　　“‘她’——‘她’……你是谁？你是‘她’的什么人！”萧意之厚实的身躯不安的扭动着，扭曲的脸昭示着临近崩溃边缘的情绪。

　　雁回笑了，扭曲的笑容里恍惚漫着一丝戚然。“呵……我是谁？我怕是也记不起来了。”

　　“‘她’是祸国红颜，‘她’是罪有应得，‘她’本来便不该留在这世上！我没有错，我没有错！”萧意之双手抱头，声音沙哑，却兀自语无伦次的说着：“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你没有错？”仿佛听见的是天下最大的笑话，雁回笑了，大声的笑，长长的笑，笑得几乎呛出了眼泪。“是谁为你们制造了兵变的机会？是谁让前朝党争，两败俱伤，让你们乘虚而入？是谁在宫里步步为营，争取时间让你们在宫外悠然绸缪？”

　　萧意之的呢喃倏然停止，呆滞的望着她，一言不发，彷佛无话可说，彷佛无话可驳。

　　雁回脸上的笑容没有消退，反而越发的灿烂起来，彷佛越说越兴奋一般。“没有这‘祸国红颜’，何来你今天的光辉？可笑，你四年的荣耀，都是欠着你最憎恨的那个‘她’！”

　　“沒有！”昔日纵横沙场朝野的大将军此刻双目迷离，不断的摇着头，哪里还有昔日威风的百分之一？“我没有欠‘她’！‘她’是心甘情愿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心甘情愿？”雁回笑出了声。“你还是执迷不悟。”

　　萧意之顿时呆住。

　　雁回缓缓站直身子，掏出折扇轻轻摇着，脸上已然回复一片宁和。“如果你能像前丞相般真心忏悔，本相至少能让你衣锦还乡，可惜……”

　　萧意之大喝一声，声音却彷佛在微乎其微的轻颤着，“老夫不用你这小人假慈悲！”

　　手中的折扇依旧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雁回缓缓走向牢门，轻慢一笑：“你也不值得我怜悯。”

　　一只脚刚踏出牢房，却听萧意之在身后平静的道：“你必是与‘她’有极大渊源的人……那你可知陛下为何要急于除去‘她’？”

　　雁回顿时怔住，脚步顿在原地，却是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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