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午后

　　17
　　班克斯从酣睡中醒来，之前他短暂地醒来过一两次，一次是贝宁走的时候，另一次是医生来。医生来的时候他完全清醒了，却装作睡着的样子，他恐怕医生见他醒着会尴尬。医生憔悴了，身上散发着酒味，但还是有条不紊地给他打了针，换了药，把用药的时间和数量交代给佣人，然后叹了一口气，走了。
　　打针的时候，班克斯偷偷瞄着他，他的衬衣浆过了，领子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下巴光滑，裤子上也没有留下酒渍，看起来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神情严肃，抿着嘴，但并不是为了自我抑制，正像个医生的模样。然而总有一点什么不对劲，让他像个被打垮了的人，失魂落魄。他的面孔经过了修饰，却偏偏能叫人一眼就看到沮丧。
　　班克斯本想叫住他，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他当然知道医生对他很照顾他，对他出狱的事也很上心，但是他不是刚坐牢，认识医生也已经多年，他搞不懂是什么触动了扳机。同样的，他也不懂贝宁，不懂他突然迸发出的情///欲。
　　幸而他太虚弱太疲倦，处的环境由不得他做主，于是便可以不思想，不困惑了。
　　醒来时正是下午，房间里洒满浓荫，穿堂风拂过，前头的院子里金合欢和夹竹桃遍开。班克斯下了床，走出房间，像幽魂似地在宅子里散步，贝宁的佣人很少，这时候都在后面的平房里休息，没有人干涉他。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轻松自在。房梁很高，风和日软。热风宛如波浪般贴紧了他，又离开，院子里的花木时不时被吹得莎啦啦作响，仿佛都活过来、抖动起羽毛。
　　他喝了贝宁的酒，用贝宁的剃须刀刮了胡子。他的头发纠结在一起，用梳子蘸水也梳不好，索性洗了个澡，在贝宁的浴缸里。搓下的污垢顺着水流下，浴室里一片洁白。他有一点惧意，当然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甚至不愿意显得兴致勃勃，尽管他确实有些兴奋。
　　班克斯把受伤的脚架在浴缸边缘，一边喝葡萄酒一边洗泡泡浴，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闯了进来，她吃了一惊，他也是。他在这儿还没碰到过她，不过看她的模样，他认出她是贝宁的法国太太。珍妮特取笑过这位有法国血统的美人，她就算取笑人用词也是十分温和有趣的，说她像一团棉花糖。确实丰满得像棉花糖，不过还算凹凸有致，班克斯心道，他对贝宁的口味感到有些迷惑，也许他是个纯粹的双性恋。纯粹的双性恋，世界上有这种生物吗？他差点被这一矛盾的概念逗笑了。
　　她只是一笑，便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了镇定。
　　“天啦，你就是住在后面的那个囚犯吧！”
　　“是的，是我。”班克斯这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想从浴缸里出来，但是却够不到浴巾。
　　“你可真是个傻大胆啊。看将军回来怎么收拾你！”她看到洗脸台上的剃须刀，刀片还没来得及洗，缠着他的胡子，她把它在龙头底下冲了冲，没有冲干净，不过她甩手不管了。“真怪，他让你住这里？佣人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我昨天吃饭的时候没见你。”
　　“哦，我在睡觉。”
　　“是吗，我看到医生了。”她忽然打了个嗝。这时班克斯看出来她喝醉了。
　　“那你没事了？”
　　“还好。”
　　“真怪！”她又说，又一次冲洗了剃须刀，然后冲他一笑，“我要走了，虽然你看起来挺有趣的，”她用食指朝他划了两个圈，“但是我不能和你多谈，这里的佣人太爱说闲话了！将军在的时候，我们倒能一起说说话，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丈夫，这也挺奇怪对吧，但事实如此，他挺大方，当然，不至于大方到和人分享的地步。”说完，便像只蝴蝶般翩翩，呃，沉沉飞去。
　　医生给班克斯瞧完病，便去了美国领事彼得·富森的家，领事太太病了。
　　领事太太半躺半坐在大沙发里，在医生来之前她吃了两片阿司匹林，“我好多了，医生，只是太累了。一开心起来就全忘了在热带不能太劳累。”
　　“哦，有什么开心事吗？”医生机械地问道，仅为了使得谈话进行下去。
　　领事太太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我能说吗，彼得？我看没什么不行。”她告诉医生：“是这样，联合国要派一个观察小组来，敦促贝宁把那个叫班克斯的美国人给放了！我丈夫的一个好朋友就在观察团中，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有时候还真有点想他，他挺有趣的，你不会吃醋吧，彼得？”
　　“怎么会呢，亲爱的。”领事心不在焉地答道。
　　“都是因为这里太热，太单调了，来一个老朋友就让我激动半天。我忙着替他收拾出一个房间来，还想办个家庭宴会。”
　　“哦，是吗。”医生眼睛有些湿润，但是他没让泪水掉下来。“那有用吗？”
　　“什么？哦，你说观察团啊，”领事太太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是珍妮特·亚当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们扣着她丈夫做什么呢？你说呢，彼得？”
　　“唉，亲爱的，我不知道，别谈这个了吧。”领事转过身来，冲医生抱歉地一笑。
　　医生勉强笑了笑。
　　他的心被刺痛了，一切关于班克斯的消息现在都令他疼痛。像是一群孩子在玩一个游戏，而他被排除在外。他一直看他们玩，终于他伸出脚，踢到了球，在瞄准的时候却因为一时犹豫，又被推开了。这唯一一次参与滋味并不美妙，踢到球的那一刻他心惊胆战。他挑战了自己一直恪守的道德底线，认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恶，仅此而已。
　　现在他已经被浪头打到岸上了，如释重负，但孤独感却增长了。他体味着自己的纤弱无能，如今没有了忧惧，只剩下疲惫和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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