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来开荒

　　黑夜与白昼交替，时间慢慢流逝。
　　那一天坦白过后，水鲅一直没有再跟吴柒说过话。
　　好像只是一个夜晚，水鲅就变得更加成熟了一些。
　　少年的脸上，越发透出一股子刚毅。原本柔和的面部线条，一夜间变得冷硬。恍惚间，再不是那个可爱的十五岁的少年。
　　这样的水鲅，让吴柒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质问，甚至，连话都不再跟他说。吴柒之所以选择在阿七彻底消失的这一天跟水鲅坦白，只是不想让自己用着阿七的身体去占用属于阿七的温暖。
　　阿七最舍不得的，是水鲅。解决完他对亲爹十年前不要他的遗憾之后，阿七就放心地离去，只为他相信现在的水鲅。
　　跟阿七曾经共用过一段时间的身体，对阿七的残念，吴柒最有体会。
　　两个给彼此温暖的人，一个离开了，另一个更有权利知道。
　　吴柒没想过要当茗茗口中的“圣父”。
　　他只是觉得自己在乎的人，值得他用心对待。
　　真心相处，不应该有虚假。
　　给他接受和消化的时间，给他爆发的机会。
　　这点时间，他等得起。

　　再过一天，就是水鲅的生日。
　　他的生日，正好在将要入冬的前一天。
　　水鲅每天早出晚归，连部落的欢庆丰收都没有参加。
　　鱼百担心自己的好朋友，多次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了。鱼白见老八连鱼百都不怎么搭理，转头去问阿七。
　　这两人，平时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似的。集会回来后第二天开始就不对劲，偏偏还怎么问都不肯说。
　　第不知道多少次的问过八哥怎么了，依然没有人回答。鱼百又是担忧又是心急。
　　眼看着这明天大家就要搬到山洞去住，这俩还不着急光顾着闹别扭。
　　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多一次的安慰失败后，鱼百也跑去找阿七了。
　　这还是鱼百不是为了蹭饭专门去找阿七的第一回，希望阿七能劝好老八。
　　决定了，阿七不答应的话，他每天都在阿七这儿蹭饭，从早蹭到晚。烦不到八哥，他就去烦阿七。
　　没多久，鱼百很快就走到了阿七家。
　　晌午过后，阳光没有正午那样强烈。阳光下，小院里一群孩子，或坐或趴，或笑或闹。
　　吴柒就着自制的粗糙皂荚水洗完餐具，看着满院子可爱的男孩一个个都很忙的样子，很是高兴。
　　人是群居动物，很容易被身边的人影响情绪。
　　孩子们是最简单最质朴的人群，在这样一群直接有爱的孩子之中，快乐也会容易一些。
　　最先留意到鱼百出现的，也是眼珠子轱辘转起来最欢乐的白豆儿。
　　一看到喜欢逗自己玩的一百哥哥出现，白豆儿大声喊道：“一百哥哥你来晚了。我们刚吃完中饭呢。”
　　男孩们蹭加餐蹭的次数多了，早就随着吴柒把中午的加餐叫成中饭。甚至有的男孩回家还会跟自家爹娘说，每天三顿饭都吃的好，身体也会好好的。不过至今为止，一天三顿的也就在吴柒院子里这些人。
　　蹭饭的人多了，水鲅也明显发现自家分配到的食物一天比一天多，每次去山洞时也能发现自家的食物多了。水鲅知道那些人都把食物放到他家在山洞的帐篷里，分到食物会多，也是最近自家被人蹭饭蹭出了固定人头数，这才会给他和阿七多分了不少食物。水鲅没和阿七说这些，只说过管够，自己每天做得就更多了。
　　不管怎样，多出来的食物是阿七换来的，他在外面，自然要比以前做得更多些。
　　吴柒从来不会过问食物够不够这么多人蹭的问题，他之前收拾的很多谷物蔬菜都够用很久。这些日子来，他可是找到不少储存蔬菜的办法。
　　男孩们来蹭饭，不时来个大人来蹭蹭这种现状，对吴柒来说，不算问题。他们的粮食很够用，至于不方便脱谷的米面，他倒是每天都有准备一些，偶尔才会拿出来打打牙祭。
　　最近吃得比较多的主食，还是地瓜土豆为主。
　　这两样野菜也很受男孩们青睐，但偶尔的面点才真是好吃。那个叫米饭的野菜，倒是很香很容易让人吃饱，不过男孩们还是喜欢偶尔会有的饼。
　　“小豆儿——，我不饿。我是来找你七哥哥的。”饶是鱼百脸皮再厚，一出现就被个三岁娃娃说自己是来吃东西的，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鱼百庆幸自己就怕跟白那样白然后就刻意晒黑过，这不人家也看不到他是不是脸红了。
　　“一百哥哥，怎么今天不是阿白哥哥来呢？”黑杉不懂大人的纠结，他只知道一定不能让七哥哥再昏倒，不然他们可就没有好吃的中饭吃了。就像上次七哥哥回来时听说又昏倒了，第二天就没有给他们做中饭，连晚上的部落庆典上都没有出现。
　　每个来找七哥哥的人，都要在他们面前听话些才行。黑杉心里的小人儿正骄傲地板着小身子，保护七哥哥是男孩们的责任。心里又忍不住加了句，好吃的中饭也是必须的。
　　鱼百忍住跳脚的冲动，心想有了这么些天的中饭情谊，这帮男孩还真是一个个都很关心跟阿七有关的事儿。只是能不能不要一个两个生怕他是来找碴的一样，这都还没跟阿七说上话呢，鱼百真心佩服鱼白连着几次来找阿七的能耐。
　　“阿白哥哥来了也没用，我就跟你阿白哥哥换了。”不敢再在男孩群里逗留，鱼百上前走到阿七跟前，示意他跟他一起出去谈。
　　“你来也没用。”
　　“没用就没用。先找个没小孩的地方再说。”
　　说完两人就走出院子，鱼百说：“八哥这阵子很不对劲，你们还真吵架了？”
　　“没有。”
　　“没吵架那八哥这是怎么回事。他最在乎的除了阿七就是阿七，除了你会让他变得这么冷冰冰还能有谁？东菜都说了，那天你被人说的时候就一直是八哥在你边上，你昏倒后也是八哥一路拿着东西又把你背回来的，你没醒的时候八哥肯定更是连睡都不敢睡熟了就怕你醒来。结果你好了，第二天你俩倒是又出问题了？还不肯跟我们说，这叫我们怎么放心。明天我们可就要一起搬走，你们这样不言不语的这是准备带些什么过去又不带什么过去呢？”一连串的质问脱口而出，鱼百都忍不住为自己喝彩。多多说的什么“口才”不就是应该跟自己这样嘛。
　　“我们没事。”真有事就不是现在这状况了，吴柒心想。
　　“好吧。问也是白问。随你，只要你明天不要到山洞后嚷着什么带不过来就好。没人帮你你一个人能拿多少东西。不管你们了，八哥这样还真比我哥还像当哥的。”
　　“老八现在在哪儿呢？”他只听多多说过八哥这两天都没去狩猎，连她两个哥哥都没有出去。既然他们都担心他 ，他也决定不再拖了，直接去找老八。
　　“你不是不管他嘛。”鱼百细长的眼扫向阿七在的方向，心里一阵思量。笑道：“就你捡回他的地方。”
　　说完，鱼百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不羁的宽阔背影。

　　吴柒现在有了阿七全部的记忆，知道鱼百提到的地方是哪儿，回家跟男孩们说了声出门找阿七后就走了。
　　那个地方在部落外的林子不远处。
　　当年的阿七，小小年纪就倔强地不肯只吃族里人给的食物，死活要跟着女人们一起去林子里找些吃的。大人们坳不过他，只好答应。
　　有一回阿七去捡果子，追兔子追得走远了后，在林子外发现躺在地上的小水鲅。当年那里还只有几棵树，如今早已枝繁叶茂林木青葱。
　　快要走到的时候，吴柒一眼就看见了鱼白和水鲅。
　　水鲅也看见了吴柒，没有说话。鱼白背对着吴柒，没有发现吴柒在靠近，还在不停跟水鲅说话。等到吴柒走到了跟前，鱼百才发现他的存在，很识相地往回撤。
　　“老八。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只要杀了我，阿七就会回来？”吴柒在笑，不是假笑。对老八，他用不着作假。
　　“老八。我和他都死了。只是我死了之后，莫名其妙来了这里，进了阿七的身体。阿七可能是去别的世界了，也可能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临走前，希望你一个人也幸福。”
　　“你以为只要不说话就不用面对事实吗？我没有对你隐瞒，就是不想你不知道实情。这世上，阿七最在乎的就是你，你最在乎的，也是他。”
　　见水鲅还是不为所动，吴柒上前拉住水鲅，用他的手抓住他的手，扬起，说：“看。这是阿七的身体。杀了我，阿七不会回来，但你还可以留下阿七的身体。不管你怎样决定，我都随你。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为什么要在那天走？”水鲅放开手，望向远方。
　　“落水之后，他的灵魂就支撑不住这个身体，所以我来了。他不想你知道他死了，就任由我占据他的身体。有几次他都想出来告诉你他已经不是他，却怕你接受不了。而且他实在太弱小了，根本撑不到跟你坦白的时候。我没想过要占去他的身体，可是他走不出来，我也走不出去。那天只是他放下了对他爹的执念，又想着你现在已经大了，不管他在不在都可以活得很好，一时激动就用尽最后的力气释放了他对他爹的执念。然后，就跟我脱力一样没有能力再支撑他留下来了。大概就是这样。”
　　还是不少字眼听不太懂，不过水鲅明白这个有着阿七身体的人的意思。他看着阿七的身体，陡然发觉，这些天过去，过去那个一直瘦小无比的阿七，也变得稍微强壮了一些。原来，不是阿七自己身体变好，是他的出现才让阿七的身体变好的。
　　他躺下，倒在自己被捡起的那块草坪上，静静地仰望着蔚蓝的天空。阳光照射下，眼角有些湿润。
　　“我知道。阿七一直只是为了我才活着的。他恨他爹，因为是他爹的背叛，害了部落不说，还害死了他娘。可他也爱他爹，那是跟他娘一样给他生命的人，所以知道他要带回自己的时候，他很高兴。还没高兴多久，那女人就说阿七是野孩子，连他爹也骂他不要他。明明他只是因为在娘亲肚子里没有养好又加上早产才会长不大，明明他自己一眼看到他爹都能认出来那是他爹的人却认不出他，明明只是一双眼睛不一样而已啊。那时的阿七哥哥很伤心，我都以为他就要哭晕过去了，才会一着急说出了话。”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眼阿七，透过他去想念记忆里那个小小的阿七哥哥。
　　“他就在这里捡回了我。没有人要他，没有人要我。我们就是东部大陆上没有人要的两个孩子。他捡回了我，不嫌弃我不会说话，带大我，对我好。他十岁那年他爹来了，他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受到刺激后就再也不肯多说话了，连对我都不怎么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拼命多吃好让自己快快长大。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地看着我希望我跟他一样快快长大，但我知道，每天晚上我睡着的时候，他都会静静地看着我睡着的地方。所以我才会在夜里看东西也看得那样清楚，因为只有那时候他眼里才会有我最最熟悉的温暖。”
　　“落水之后，他变了。我第一眼就知道。不过我只是以为，那是他看开了。可是当我夜里再看不到他望着我的身影时，我才知道，他真的变了。你不是他。那你是谁呢？听着我叫你阿七，你不会心里不舒服吗？”
　　吴柒听完他的话，才发现自己果然小看了水鲅。毕竟是最熟悉的两个人，他这样的外来者，还真是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不会。这是他的身体，我不会剥夺他最在乎的你对他的称呼。我也不会占用他对最在乎的你的称呼。你是阿七的小八，对我，只是老八。”
　　“我没有怪你。族长都说过你变了，让我不要多想。你不是坏人，这就够了。”水鲅眯了眯眼睛，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说：“我很高兴。我的阿七终于解脱了，不会再因为我苦苦撑着活下去了。要不是我还没长大，他早就不想活了，我知道的。我知道。”
　　“你。”吴柒本来想说些什么，嗫喏着，终于还是咽下未竟的话语。
　　那一刻，吴柒突然想起一阵旋律，是他曾经玩过的仿古现代的游戏，游戏里男生女生离婚时，会响起一首歌。歌是传说中那个古现代比较有名的经典流行曲目，流传到他们很多古文化古现代文化都消失断层的新现代的歌曲，很少。
　　最熟悉的陌生人，正如他和他。
　　他也很高兴，至少，水鲅肯正视他的存在。
　　“我是吴柒，口天吴。”
　　“还是阿七。”留下来的那个，就只是阿七。很多心绪，埋在心里。
　　清空万里的蓝天上，风一起，从远方飘来阵阵白云。
　　林子不远处的溪水一碧如洗，阳光下波光粼粼。
　　天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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