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2001年四月，澄夏建校九十周年，从月初开始各项活动就没断过，美院不在本部，但特别重要或特别吸引的节目美院学生还是尽量参加。四月中的歌手大赛，紫苑宿舍便威逼利诱罗兰一定要搞到四张票。其实陈染秋早就主动表示要给紫苑票，但她稍一打听就知道陈染秋的票是陶悠扬给的，到时候三个人坐一起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索性宁可不去也婉拒了他的好意。对此瑶瑶和赵静都双手支持，回头在掐罗兰腰的手上又加了力道。罗兰求爷爷告奶奶到底是拿来了四张票，四个女孩便在春风荡漾的周五翘了下午的课结伴去了澄夏。

　　一到澄夏罗兰便一溜烟跑开找男友去了，瑶瑶看时间还早便嚷着去东门外逛外贸服装店，紫苑则想趁机去图书馆转转，澄夏有着全国高校数一数二的图书馆。赵静看看瑶瑶再看看紫苑，毅然搭上瑶瑶的手，两人冲紫苑扮个鬼脸，勾肩搭背地走了。紫苑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藏书中一坐就坐到天色将晚，一看快到开赛时间了，赶紧起身离开，走到携书出口，排在她前面的男生正在办借出手续，手机偏偏又响了，这边借书处大妈一副不耐烦的晚娘脸，那边手机叫的欢欣雀跃，男生颇有点手忙脚乱，紫苑上去从他手里接过书，又抽过他的学生卡，帮他一本一本刷好又整理好，交到他手上时他正好打完电话。紫苑也顾不上他站在那一个劲道谢，回身紧着刷自己的书。刷完出来，男生抱着书正等在门口。

　　“刚才真是谢谢，谢谢啦。那个……同学，你也来看歌手大赛？”男生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问。紫苑惊讶扬眉，这都能看出来？男生笑道，“你书包上有美院logo，这个点儿到本部来的美院学生几乎都为了看歌手大赛，嘿嘿，我也去看，一起走吧？”

　　紫苑笑着点点头，这男生虽然殷勤了点，人倒是清秀干净，也不失礼貌，她便没有拒绝。走到图书馆门口，男生指着一辆自行车说，“介不介意我载你？”

　　紫苑下意识站住脚，抱歉地摇头笑笑。这一路过去肯定还能遇到美院的同学，说不定瑶瑶几个就在半道截她，让陌生男生载去，少不得费劲解释半天，她又只能手写，还是别麻烦了。男生也不为难她，开了锁推着车过来，“反正时间也早，那我们就走着去罢。”

　　校庆时节的澄夏车多人多装饰多横幅标语广播多，熙熙攘攘的一派热闹。男生先问了她年级专业，感叹了一声专业好呀有前途，便开始自我介绍，某某系某某字班某某某，紫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便忘，只顾着留意周围有没有瑶瑶几个的影子。男生并无觉察，又问她是不是经常来澄夏，紫苑摇头，问她是不是北京当地的，紫苑点头，问她打不打算出国，紫苑迟疑着点点头，男生便说自己已经报了新东方下半年考托福，紫苑表示赞美地笑笑，就这么一个说一个听地走到了体育馆。男生要去停车了，依依不舍又忐忑不安，终于鼓起勇气问，“你这一路一个字也不说，太安静了吧，美院女孩子不是都很能说会道的吗？”

　　紫苑扑哧一笑，这会儿他还没看出丝毫异样吗？她提笔写下，“我本来就是哑巴啊，不会说话的。”

　　男孩眼直了，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儿！“你开玩笑的吧？不想搭理我就直说好了。”还存着几份稚气的脸上有一丝受伤的阴影。紫苑索性拿哑语比划了一通，“我叫程紫苑，我真是哑巴，不信就算了。我进去啦，拜拜”

　　男孩什么也看不懂，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扶着车，忘了锁，在信与不信之间举棋不定，夕阳渐渐落下，晚霞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紫苑在座位上坐好，两边都空着，那几个女人还没来，体育馆也远没坐满，背景音乐是徐怀钰的老歌，缓缓流淌在调试中扭曲散乱的灯光里。

　　好怀念那年的夏天
　　我们被雷雨吓得狂叫过大街
　　不管在路人眼里有多么疯癫
　　有多么不体面
　　那几乎变成生命中最珍贵的画面
　　多可爱的昨天
　　曾为了电影结局哭了好几天
　　你为了大家做了很丑的鬼脸
　　都映在那一天
　　很渴望能再看到你微笑那么甜
　　永远那么甜

　　刚才那一路上男生的自说自话，她的沉默不语，他的好奇追问，她的微笑解答，他的大惊失色，混杂在徐怀钰的歌声中一点一点回放。那画面似曾相识，那旋律历历如昨。多年前那个夏天，也有那样一个男孩，和她在雷雨中奔过无人长街，为她做过世上最丑的鬼脸，而在相识的最初，他会留意她，也是因为她的不说话。

　　阿俊哥和颜老师一起将她送到向老师拜了师，可到暑假正式开始上课时便只有欧阳俊一个人陪着她了。向老师平时和蔼，教起画来却换了个人似的刻板严厉，一同学画的孩子们都噤若寒蝉，画画时跟紫苑一般成了小哑巴。只有在课间休息的半小时里，孩子们喝着饮料吃着点心，才恢复了叽叽喳喳麻雀开会的场景。上了几回课，紫苑逐渐知道每个人来的时间并不一样，向老师一共收了十多个学生，互相错开，每次同时上课的也就四五个人。这十多个孩子里有六七个女孩，大的已经上高中，小的小学还没毕业，虽然年纪参差不齐，却不约而同频频提到一个名字——萧岚。

　　在女孩们的窃窃私语中，萧岚的个人资料慢慢变成了每个新来的女孩必学的基础知识。她们说，萧岚是台湾人，父亲到大陆来做生意，妈妈带着孩子们举家跟到北京，一个台湾男孩初来乍到没什么朋友，父母怕他学坏便送他来学画打发业余时间；她们说，萧岚很帅很帅，不笑时像吴奇隆，笑了像林志颖，但萧岚很少笑，因为他觉得压根没什么事情值得笑；她们说，萧岚家里很有钱，每次都有司机开着奔驰车接送，穿的用的全是国外名牌；她们说，萧岚虽然才高一，已经换过好几个女朋友，不过离开台北的时候全都甩了……

　　对于这简直楚留香一般风流天下知的物种，紫苑也难免好奇，学画的女孩多心高气傲，能让这么多石榴裙反过来拜倒，得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少年？她从暑假伊始就听她们倒数萧岚回来的日子——他跟着母亲回台北探亲了——一直到暑假过了快一半，女孩们突然有天齐刷刷都来了，没课的也嚷着加课赶来了，而且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才知道，萧岚终于要出现了。

　　很可惜那天欧阳俊有事不能送她，紫苑自己转了几趟公交车去，到的时候就有点晚，向老师家里已乌泱乌泱塞了五六个女孩，两三个男孩，大伙儿正在听向老师讲今天的教学点。紫苑溜到房间最后面小心翼翼摆开家当，不想铺画纸的时候手肘一碰，一块橡皮滴溜溜滚到前面地上。

　　她不敢看前面的向老师，低头猫腰跨出去正要捡，坐在她前面的男生突然伸臂一挡，飞快地捡起落到自己脚边的橡皮，回身递给她。

　　是萧岚。

　　不用任何人介绍，她就是知道，那一定是萧岚。

　　略长的黑发松松遮住半边脸，露出来的另半边面颊像女孩儿一样白皙光洁，却又有着与年纪相比稍显锐利的轮廓，眼睛幽深似不见底，眸色却是别致的浅褐，鼻梁硬挺，眉峰微蹙，好一个清俊雅致的美少年！

　　紫苑每次回忆这初见的一面，都会情不自禁微笑。那些生动的形容词，都是在后来一遍又一遍的回味中慢慢浮现并具体，而在当时，十四岁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感觉，真好看，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

　　向老师咳了一声，紫苑慌慌张张接过橡皮坐回位子，收摄心神老老实实听讲。

　　课间，紫苑终于见识到传说中萧岚的不苟言笑。他极不爱搭理众星捧月般围在他身边的女生，问十句答两句，眼神更是吝惜地一个不给，只有在向师母端来水果和饮料时，他才带上恭敬表情，站起来和向师母说话。紫苑觉得好玩，那些得不到回应的女孩，就快连向师母都羡慕嫉妒上了，还是自己最清净，反正搭不上话，索性坐在角落啃苹果，以一副旁观者的心态看小小画室里群芳斗艳，暗流汹涌。

　　如果课就这么简简单单上下去，那么萧岚永远只是她一个长得很帅的同学，仅此而已。她不可能向他走一步，他也不会。她甚至都懒得像其他女同学一样，专门去凑上课的时间，以至于别人每周都见他几次，她却常常一周都不跟他碰一次面。碰到了，也就是笑笑打个无言的招呼，然后各走各的路，各画各的图。

　　但就是有那么一天，向老师有事下课下得早了点，萧家司机和欧阳俊都没到，紫苑跟他站在楼下等车，萧岚侧身站开一步，用自己手机拨了个号低声说话，仿佛是说自己要去打篮球，晚一点再回家，电话那头大约是他母亲，平素一副冰山表情的他对着话筒竟有几分小儿女娇态，被迫听墙角的紫苑不禁心中暗笑，都有司机接送了，晚归一会儿也要报备，看来萧妈妈管得很是严厉。刚合上电话，便有几个女生折回来问萧岚跟不跟她们一起去唱歌。萧岚摇头，“我爸妈有应酬，我要回家照顾我妹。”

　　紫苑再也忍不住，一下笑了出来，虽然没发出声音，几个女生却转头看她。她连忙弯腰去系并没松开的鞋带，估摸几个女孩已经悻悻而去，才站起来，萧岚正靠在栏杆上，目光冷冷地投在她还没完全褪去笑意的脸上。

　　“你幸灾乐祸？”他竟然难得地对她开口。

　　紫苑摇摇头，想起那句我要回家照顾我妹，又忍不住要笑。其实阿俊哥也常拿这种话搪塞一些鸡肋应酬，只是阿俊哥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真诚满心惋惜，几可以假乱真，萧岚却是面无表情声无音调，管你爱信不信。萧岚见她笑得诡谲，反倒讶异，原本微微眯着的眼睛睁了开来，定定地凝视她。紫苑一时兴起，也没仔细想，便双手一托，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你偷听我？！”萧岚整个人离开了栏杆，一直波澜不惊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你听得懂台语？！”

　　紫苑连连摇头。她是北京人，本该像其他同学一样，听萧岚讲电话有如听火星语，但谁让阿俊哥和颜老师的家乡便是与台湾隔海相望的特区呢？她这几年多少也学会听几句闽南语。只是偷听毕竟不光明，她赶紧写了张字条，“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告诉别人。”

　　萧岚看手里的字条，更加意外，“你嗓子怎么了？”

　　“我是哑巴。”紫苑闪过小小笑意，看着从来都以不变应万变的冷酷帅哥几次三番被自己震到，她真是得意极了。

　　萧岚不愧是万花丛中过的男生，很快恢复了淡定气质，他把字条还给紫苑，“难怪你从来不说话，总是躲在一边安安静静的，我还以为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懒得聊天的人呢。”

　　“以为我比你还酷是吧？”紫苑在纸上添道。

　　“……”这话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萧岚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便不再说话。做哑巴难得有个好处，就是跟不大熟的人在一起时尽可以让别人去找话题，打破僵局，久而久之紫苑比所有人都更能适应相对无言的局面，而这份怡然自得是萧岚在其他同龄女孩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在他的阅历里，十个女孩有九个聒噪饶舌，还一个装模作样，紫苑这样于天真无辜甚至还有些令人怜惜的作派下不着痕迹打败你的，他真是第一次见到。

　　萧岚正准备破天荒主动找个话题，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沉吟玩味间，紫苑探出身向远处挥手，然后飞快写道，“我哥来接我了，再见！”

　　然后便一溜烟跑向缓缓驶入小区的桑塔纳。

　　“那也是你同学？”欧阳俊看到了和紫苑一起站在楼下的萧岚，也看到他们在交谈。紫苑点点头写道，“帅吧？我们那几个女同学都迷死了，天天围着人家转。”

　　“嘿，那你呢？你不围着人家转？”

　　“我当然不了，阿俊哥比他还帅，又没人跟我抢，我守着阿俊哥就好了。”

　　“哼哼，瞧你刚才看人家那一脸花痴模样儿，我可没有信心啊，过几年有了小男朋友也不知道还要不要我这个糟老头。”

　　“当然要，阿俊哥永远最帅最年轻，谁都比不上。”

　　“小小年纪不学好，光学油嘴滑舌了！”欧阳俊摸摸她脑袋，“不敢给你治病了，治好了这张嘴更不得了！”

　　紫苑在他手掌下舒服地眯起眼，眼角余光瞄一眼后视镜，萧岚凭栏独立的身影渐渐远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