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引线

　　完成了包袋设计之后，王志强交给林建设一部分次年春夏款式的补款工作，尽管数量不多，只有五个款式，但时间紧迫，赵元对设计的审核又非常严苛，林建设加了一晚上的班，头一次享受了设计部沙发的滋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骨头比较贱，她竟然认为这沙发不如大街上的长椅舒服，睡了三个小时起来，腰酸背痛，连颈子都无法扭转自如。即便如此，林建设心里还是十分满足，因为……

　　“他和那些把两只手揣在裤兜里高谈阔论的男人完全不一样，他是无声无息用行动来诠释一切的男人，他彪悍的人生根本不屑于向任何人证明和解释……”

　　林建设拿着手机趴床上，前一秒还是一本正经的叙述语调，后一秒忽然变成了带着猥琐笑意的后鼻音，她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分明激动兴奋得不能自已，却又努力克制着：“总之……我终于又做回衣服设计了！我决定后半辈子都要在取道，一步一个坑地追随着老赵的背影，任他驱使！”

　　电话那头，罗睿听完了林建设对自己后半辈子的规划之后，总觉她这番话前后的转接上有点儿不对劲。他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

　　“哦，那……先恭喜你了。”

　　“嗯。谢谢。”

　　正当林建设以为，她在取道的设计师生涯就此揭开序幕的时候，次日，一桩惨案发生了。

　　林建设那五个补充款式当中，有一件蝙蝠衫，因为时间很赶，她把制单写好之后交给王志强，王志强也没仔细看就把制单交给生产部做头板样衣，第二天样衣过审，设计制单要转交给生产厂家的时候被赵元看见了。他在好几份款式工艺制作单中挑出林建设那张，扭头问王志强：“这份制单，面料没有写清楚，你就让过了？林建设呢，让她到我办公室来。”

　　再次光荣地被老赵请进办公室，林建设一头雾。那件衣服的设计图，赵元已经让她反复修改了四五次，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设计图制单又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款式，领口面料，你写的‘针织罗纹’，不觉得有问题？”

　　赵元与平时一样，眼睛里带着笑，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林建设摇了摇头说：“没问题啊，领口就是用针织罗纹。”

　　“针织罗纹有很多种，我身上这件冬装夹克，袖口这一块叫‘针织罗纹’；你身上那件毛衣的编织方式，也叫做‘针织罗纹’。我把它装在夏装T恤的领口上，你觉得能看吗？”

　　林建设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她抿了抿嘴：“你袖口罗纹那么厚，比T恤领口罗纹不知道要贵多少，采购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买错……”

　　赵元一听她这话，埋头笑起来：“你也知道采购不是傻子？你不写清楚哪一种，采购就可以认为‘都能用’，他去仓库里翻翻，有没有去年用剩下的罗纹布，凑合着给你弄上去，省得他为一件衣服的领口再跑一次面料市场。”

　　林建设明白，赵元是在怪她没有写清楚“针织罗纹”的品种。可是，林建设在以前的公司里做设计，开制作工艺单，从来就不用写那么详细。并不是她一个人这么做，很多人都这么做。每个人穿的T恤，领口几乎都有用罗纹布拼接。所以用在领口的这种罗纹面料，也被称为“领口罗纹”，只要是干服装这一行的，即便是个傻子也不会弄错。赵元却揪着这么个芝麻大小的问题不依不饶。

　　“你告诉我，‘针织罗纹’面料有多少种？”他问她。

　　“有很多种。”

　　在那一瞬间，赵元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

　　林建设皱了皱眉：“赵总监，我是‘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的，不是‘纺织与工程’专业毕业的。针织罗纹面料从纱线成分的不同、面料组织的排列方式不同，可以分太多种，我不可能每一种都能叫得出名字……”

　　“但你必须叫出名字。”

　　赵元毫不留情第打断了她的话。第一次，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意。

　　“街头地摊上19元一件的T恤，它的‘罗纹领口’与高档品牌店里T恤的‘领口罗纹；是一样的？如果有差别，差别在哪里？针织罗纹面料，从排列结构式可以分为‘规则罗纹’和’不规则罗纹’，规则罗纹有1X1、2X2、4X4罗纹；不规则罗纹有4X2、3X6、12X3。不同排列结构的罗纹面料，在设计里的运用效果完全不同。‘全棉罗纹’、‘涤棉罗纹’、‘混纺罗纹’，‘普疏罗纹’和‘精疏罗纹’；30支罗纹、32支罗纹，这些都叫‘针织罗纹’，你不了解它们，你怎么恰当运用？你认为这些都跟设计无关、你不需要去了解？高端品牌跟山寨的差别在哪里？就在这里。细节决定品质，有时候‘品质’就在一根纱线上得到体现。”

　　赵元的声调始终是平的，可林建设却听得出，他生气了。

　　“林建设，现在是补款，头板样衣过了直接拿进工厂生产，这一出厂就是成百上千件，你一个不小心弄错了，造成的损失你拿什么弥补？”

　　赵元说话掷地有声，林建设分明满腹委屈却完全不能反驳他的任何一句。她埋着头，过了很久才小声地说：“我……我马上去改回来。”

　　“不用了。”

　　赵元走到书柜边翻找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重的书《服装面料大全》，他将这本书塞到林建设手上。

　　“你的款式，王志强审批过，他也有责任，设计工艺制作单我让他去改。从今天开始，你把这本书背熟。这原本是你在大学里就该搞清楚的问题，在背书完这本书之前，你不用做任何设计工作。服装设计是从一根纱线开始的，如果你连面料的品种都了解不全，画出来的图再漂亮也变不成实物。”

　　“行了，你出去吧。”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有些疲倦，也像是失望。

　　林建设咬着嘴唇从赵元办室里走出来，一路埋着头，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她怕被同事看到，一个人跑到后楼梯间去坐着，哭了半小时，才抱着那本《服装面料大全》回到办公室。

　　“怎么了？老赵训你了？”

　　“他就那德行，你别当真。过几天就好了。”

　　同事们看见她那俩眼睛，哭得又红又钟，纷纷上前表示慰问。林建设摇了摇头，刚挤出个笑：“老赵让我……把这本书背完了……才……才能继续做设计。”话还没说完，眼睛里又包起一汪水。

　　“让背你就背呗，别把事情想得多严重，他又没让你走人。”王志强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事也怪我，你是新人，你的款式图制单我应该多留意，但我没仔细看就让你过了。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现在也没什么事做，你就好好背这本书。你想想啊，在学校读书要交学费的，你在公司读书，还带着薪呢？是吧？捡了多大的便宜。”

　　林建设思索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这个理。其实她自己知道，赵元一点儿也没有说错她。但她控制不住那种失望混杂着失落的抵触情绪。那种苦苦求得认同，却屡战屡败的感觉。她脑子里总浮现着他在夜幕下独自走进公司里的画面，她很想走过去，跟他站在一块儿。但这距离，她望尘莫及。

　　林建设郁闷了一会儿，就开始抱着那本足足有六百多页厚的《面料大全》啃。这本书详细地介绍了纺织面料和针织面料的品种。从纱线的排列方式到纺织结构，都有着清楚的图解和计算式说明。在每一页书中，林建设都能看到几行清秀的笔记，或是做标注，或是补充，也有一些自己的理解。从墨迹上看，这应该是很久以前写下的东西。赵元字迹跟他的人一样，落笔稳重，字迹清秀，含而不露。一页页地翻着书，她仿佛能看到赵元当时埋头阅读的专注神情。林建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一边看书，一边抄写，帮助自己记忆。

　　六百页的面料大全，还没看完三分之一，就到了12月底。放元旦假前的那天下午，公司组织了一次聚餐。也就是在那次聚餐上，林建设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莫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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