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

作者:萤火虫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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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那海棠千娇百媚,快如江上飞鱼,利如四九寒粒。
      小白公子急急低吼一声,双目圆睁,未及思量便伸出右手去,挡了那如刃如刺之花。
      温热鲜血顺着手掌缓缓流下淌成小溪,海棠见血而凋,跌落地上。
      苏唯闻见浓烈起来的血腥气,急惶惶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望不见,心中大急,伸出手去找小白公子的衣裳角。
      “怎……怎么了?”小苏大夫压住“砰咚砰咚”的心儿跳,咽了口吐沫问。
      “告诉你了没事儿。”
      小白公子捏了捏他手,悠悠然说。
      苏唯身子轻轻抖着,狠狠吸吸鼻子,“血……血的味道……”
      “啊哦,是我拍死了一只入秋的大蚊子。”
      “哈?”

      话音落,花香隐。
      趴在桌子前面的小童回过身来,深深盯着小白公子。昨日里黑亮的大眼睛,幻化出诡异的淡淡血色,内里所藏绝非街市上仍旧缠着爹爹娘亲买糖的孩童所有。
      “睡醒了?”小白公子问。
      那小童直起身来,天真一笑,点点头。
      他点头瞬间,满屋的深绿粗壮花藤又纷纷骚动起来,枝叶皆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枝蔓上花朵乍然而开,姹紫嫣红,层层叠叠翕动柔软花瓣。
      一股血腥气吞吐蔓延开来。
      小白公子暗暗心惊,抬起右手,用舌头舔了一舔伤口,舌尖一股异常甜蜜的味道,下一刻却麻痹非常,使唇舌微微僵硬。
      “嗯?”他皱皱眉。
      小童背着手站在镜子前面,微微侧头看着小白公子:“醉海棠的味道好不好?”
      小白公子再舔舔,弯了一双杏仁儿眼,嘴角儿挂了丝儿轻蔑,“不过如此。”他曲起食指指节儿刮刮苏唯侧脸颊,“怎么都比不上这人酿的桂花酒。”
      苏唯愣了愣,怪这顽皮讨厌大山猫公子什么时候都不忘打趣自己,脸红了红。

      “我不是请道士哥哥来喝酒的。”小童缓缓走到那面无影铜镜前,轻轻摸了摸盘枝绕凤的框儿,双眼含笑,人如春花,“你说,花儿开的时候,就帮我请我爹爹回来。这不,花全开了。”
      听他指令,所有花儿花藤腾空而起,刹那间一朵朵汹汹而来。
      小白公子伸手进衣襟,掏出那把白折扇,悠悠然挡来挡去。疾风随扇骤起,无数海棠花儿卷入其中,化作零落碎红花雨,铺了满地。
      “大……大花,怎么了?”苏唯鼻子尖儿划过一片花瓣。
      小白公子伸出指尖儿,捻了最后落下的一朵粉嫩海棠,“你不是喜欢花?我摘了花儿送你。”说着调皮地要插到苏唯鬓侧。
      苏唯觉察他心思,侧了头跟他别扭。好半天才想起这是在人前……还是个小娃娃……非……非礼勿视……那个是非……非礼勿做吧。
      “嘻嘻嘻。”看着满地残红,小童脸色却愈发白皙透明。他跳上妆台,双手双脚掩在火红的宽袖大袍里,晃来晃去,更显瘦瘦小小。捂着嘴轻轻笑起来,“大花?道士哥哥,你的名儿真好听。”
      小白公子眸子泛起淡淡金芒,捏着折扇的手指略微僵了僵,指了指自己,指指苏唯,“我,白秋池。

      大花只有他能叫。”再指了指那镜子。“哎,我也是头次看见这么怪的花妖,海棠花妖不都是美人儿么?”
      最后那扇子指向了紧闭的窗扇,“啪啦”,
      小童被强烈阳光追着,急忙躲开,刹那间脸色更白,细瘦身子微微摇晃如不禁风过,倒晃出几分缠绵风情。

      “谁说的?”
      几人闻声回头——
      橐驼站在门边,手里端着小巧描金茶杯茶壶,举步进得屋来。
      “我家解语才是独一无二。”弓着背的橐驼将一只只小杯子放在桌上,一一倒了茶出来,几枚细碎茶针载沉载浮,扎破静水。
      破出了袅袅茶香盖了血气,苏唯鼻端云开雾散。
      两朵小小红晕炸开,散在小小解语苍白的面颊上,奶白院墙旁开了两朵浓海棠。
      头低下来,长长密密睫毛垂下来,欲说还羞。
      小白公子将苏唯安顿到张软绵绵大椅子里,端起个茶碗,吹吹,塞进好奇地吸鼻子的他手里面。“呐,喝茶。当然,这世上怎有爹爹看自己的孩儿不顺眼的。”
      橐驼叹口气,一伸腰,“喀拉拉”一阵儿骨头响,背上的大包袱掉了下来。
      所有皱褶都平顺开来,好似张裁缝用木尺子赶平乱糟糟的布面。
      “自然。”冬瓜橐驼成了竹子少爷,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走到妆台前,伸了双手展了怀抱。
      解语“咚”一声跳进去。
      直起腰的俊朗男子摸摸他黑亮的头发,“早说了不让你骗人。”
      “我不骗人你肯这样看我抱我。”解语垂着头,低低说,小小身子攀在他身上撒娇。“你都多久没有看看我了。”
      “我给你带回这么好吃的破落道士小哥,谁知道你还放他走?”男子冷冷压压嘴角儿,执起他下巴,眼中柔情狠厉交错。“让我看看,你这脸又白了好些,不喝些血润润可不行,枉我花一生心血辛辛苦苦种你出来。”

      “哐”。
      苏唯手里面的茶碗跌到地上,“好……好吃?喝……喝血?”
      “我的百花茶碗!”解语一时间怒气冲冲,地上残花涌动。
      小白公子摸摸鼻子。“碎碎……平安,大不了我不收你银子,我们扯平。”
      男子轻轻哼了一声,细长风流的眼儿微眯,含讥带笑。“银子不用,陪我花肥便好。反正你们两个留一个,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可是饿久了。”
      “我……我留下。”小苏大夫想也不想,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大神降灵附体,努力挡在小白公子前面,傻乎乎说了一句。“我家山猫肉酸,烧坏了你的花。”
      似乎……
      这世上的话非要说了才能知道后悔。
      花……花肥……莫不是要埋在那些花花草草底下的?
      土干些才好。要是潮潮腻腻再有些软趴趴的蚯蚓和滚粪小虫……
      苏唯心里为那场景纠结半天,脸色儿变了又变。
      小白公子看了又心疼又好笑,忍不住“哈哈哈”笑了出来。

      男子轻轻将解语放到地上,“心肝,去,闻闻,喜不喜欢?果真世上最好的滋养,就是人的骨血,你还说不爱吃。”
      解语默默,却并不动,呆呆站在原地看他。
      “去,不吃这个,怎么能长成肌骨带香的醉海棠。哈,当世也唯有我种出你这一株而已。”男子痴痴狂狂看着解语,天地万物似已退为无形。“小棠你再不能说我一事无成百不堪,说我就是个破落花农,书信一封就甩开我,你以为我做不到么,做不到么……哈哈哈。”他拿起妆台上那只木钗端详,却似遥遥远望,不知在看何方。
      “少……少爷,”解语垂下头,绞着双手,“还有解语陪你。”
      “你陪我?”男子低低重复。
      小童重重点头。
      “一缕走都走不了有的孤魂什么好陪?有什么好陪?”男子突然发狂,狠狠一巴掌过来,扇在解语脸颊上。“我将心血给了你,你给我什么……给我什么……”
      “我什么都给你。”
      脸被打到一边的解语摸摸热烫脸颊,轻轻说,重重红泪落下。
      满地落红纷纷萎凋,陷入地面绕成暗淡纹路,异香再次升腾而起。
      苏唯听见有细细小小的啜泣,心里头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吐出两个字,“别哭”。

      “哈哈哈,我最想要的,你给不了……给不了啊!”男子似有大哀痛在四肢百骸涌动,狂暴难以自制,突然发难,抄起一旁花壶,便向苏唯砸了过来。
      小白公子轻巧用扇子一格,便将他汹汹来势格开。
      谁知那人接着发难,斜刺里递出一把寒芒闪动的匕首,直直朝着苏唯颈间而去。小白公子急急将苏唯护周全,仍是慢了一步。
      小小的血口,划在石青色的衣领子旁边儿,似开了一朵小花儿。
      不怎么疼,不过洗来大概麻烦些。苏唯默默想。
      “苏唯?”他听小白公子突然问,觉得他轻轻颤抖,心里想好歹要挠挠他后脖根儿安慰他才好。
      “嗯。”苏唯紧紧挨着他。
      “听着,一百文打回原形,三百文眼不见为净,五百文一劳永逸,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你选哪个?”小白公子幽幽问,白色袍袖却无风自动,眼中金芒更盛。
      苏唯不知所措,“我没带那么多银子。”
      “哈,我帮你选,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小白公子冷冷一笑,眸子骤然放大,折扇一展,只取那男子心口。

      浓郁到窒息了吧,苏唯狠狠地咳嗽。
      这是什么呢?
      应该有血的味道,暖而腥。
      应该有花的香气,醇而迷醉。
      应该有泪的气息,咸而苦涩。
      应该有……昨晚那种甜蜜动人的海棠香。
      似乎爱意四溢。
      苏唯简直要闭过气去了,他嗅到的东西,从来都比一般人多一些。
      现在这一些,简直要要了他的命。
      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想从这样的重重悲伤气味中逃脱。
      “好了,现在你欠我三百文,晚上我要吃酥皮儿烙盒子。”苏唯听见个人在自己耳边儿上说。
      苏唯的手被牵着,被拉着,腾云驾雾一般离开那种深锁一般的窒息。
      黑黑的眼前,好像也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回握握那手,用自己的茧子蹭蹭他的手心,怎么握怎么安心。
      “好。”他不知不觉就答应。
      他刚答应完,软软的什么就贴上了他的脖子,缓缓舔着吻着。
      “痛么?”他想真好笑,昨晚可是他问那山猫。
      “痛。”苏唯老老实实回答,结果被狠狠咬了一口,更疼了些。

      于是苏唯被名正言顺牵到了双龙镇上的集市里,对着萝卜白菜猪肋骨讨价还价,跟好多认识但没真见过面的人跟他打着友善的招呼。
      哈,刚刚一切,好像就是个梦啊。
      四周全是太阳干燥的气息,还有,那只大山猫身上似有若无的特别味道。
      他摸摸瘪兮兮的荷包,摇摇头,问,“大花,刚刚我好像又闻到那海棠香了,哎。”
      “嗯。”小白公子赖在他后面,肩上驮着肉啊菜啊烧饼啊豆沙包啊,手里拿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一颗一颗送进嘴里。
      “你知道我上回闻见是什么时候?”他似乎自言自语。
      “嗯?”
      “在我爹爹的坟上哦。”苏唯抓抓头发,慢吞吞说,“他说这世上特别美特别香的醉海棠,非要用最热的心血才能将养出来,然后破胸而出,开在坟上,所以他死时候吞了花种。”
      “嗯……”
      “还有,这醉海棠还叫定魂海棠,若有未了心愿心里有所怨怼牵挂,便一世离不开这尘世,只能做一缕幽魂,远远伴着心中所想之所怨人,除非那人终了,否则不得再入轮回哦。”苏唯突然笑了,两弯盲眼似乎晕了春水,“我爹说,这样,他就能多陪陪我娘,再一起离开。自那之后,我娘身上便常常带着这样的香气,后来慢慢淡了……她也就离开了……”
      “这个……”
      苏唯突然仰了头,默默地看着天,本来,他就什么都看不到。
      “多自私啊。”他轻轻地叹息着,突然耸着鼻子。“诶,怎么又是这味道。”
      小白公子吞下最后半颗山楂果儿,狠狠嚼着金黄的糖渣,一把将若有所思的苏唯胡搅进自己肩窝里。

      “走吧,走吧。你若喜欢那个,我也亲自种给你!”
      “笨蛋!”
      苏唯狠狠敲了一下他头。敲得那么准。
      敲得小白公子呲牙咧嘴。
      豁然开朗,便如此。

      与二人擦肩,身后。
      “小棠夫人,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微笑着回头,看着撵在自己身边的浓妆女人。
      “怎么?”
      “诶,怎么你身上这香又浓了啊。快说说,你这香粉到底是哪里买来的?想当年啊,让专爱调香闻香的镇长家孙少爷,啊,应该说你家俊郎君一闻折腰,闻香而醉,可是双龙镇一段佳话呢。”
      “那个……”美妇先脸微微红,然后蹙眉思索,然后冲虚空展颜一笑,如海棠花开。“这是……秘密。”

      傍晚,下了学的蒋家小公子,怀里揣着新买的八哥儿,想抄个小近道回家。
      绕过轻罗巷子,经过补丁小街,直直穿过猫胡须胡同儿。
      然后,该是海棠巷。
      “咦?”
      蒋家小公子揉揉眼,看看巷弄尽头无名花农的那个小坟,还有坟边那株应该开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海棠。
      那个,他本来还想隔天采了,送给隔壁院子里面的小荷小姑娘的。她刚刚学女工,就喜欢这漂亮的花花草草当样子。
      小荷笑起来,可是什么花儿都比不上,嘿嘿。
      可是……这有香的美人儿海棠……分明全凋谢了。
      “哎。”蒋小公子怏怏在那落了一地的海棠上踩了一脚,自言自语。“明明昨日里还好好的……为什么呢……”
      “秘密啊。秘密啊。秘密啊。”
      含着异香的晚风轻轻流过,好像如此温柔地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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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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