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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接来电
晚上石唯说还想出去吃,赵秋笑话她,还是陪她一起去了状元桥那边。那是上次两人一起吃小馄饨那条满是枫杨树街道,晚上有很多摆摊的小车。两人在一家整洁的粉色三轮小车摊子上买了热卤,拿好后在自己停在路边的电动车后备箱上搁着吃。
赵秋吃了串海带,刚准备把碗里的牛肉丸夹给石唯,马上反应过来:“唉哟,差点搞错了……”她收回筷子,把牛肉丸子放回碗里,重新夹了个鸡爪放到石唯碗里。
“我现在胃口特别好,其实也不饿,就是每天晚上都觉得自己该再吃点什么!晚上总睡不着,有一点舍不得一天过去的样子,想到就要这样睡过去,总要问自己:这一天就这样过了吗?”石唯认真地吃着竹笋。
赵秋停下,看了眼石唯:“你这样我好像也能理解,你看我也不饿,陪着你吃我也能吃不少!晚上不想睡,都有这种时候吧,我越焦虑越舍不得睡,想越多就越睡不着。”
“你今天要不要去我那边过夜?明天我们去我家桥那边的菜场过早,然后去泵站那边公园逛一下?”石唯试探性地问赵秋。
赵秋了然于心地笑笑:“把两份杨梅都带上,明天晚点我陪你一起去你爸妈那边。”
到了渡口村的房子,石唯在换后面房间的床单,从柜子里拿夏凉被出来;赵秋在石唯的工作台翻书,桌上有冰镇的酸梅汤和一盘红紫色的新鲜李子。
“小唯,这边还有好多儿童绘本?”赵秋拿着薄薄的一本《玛格丽特的喷泉》翻看。
“嗯,给初中同学小兰的宝宝挑了一些,我们高中毕业在这边你见过她的。上次她知道我在家里工作,专门带着女儿来看我了。下个月她娃儿生日,我到时候送过去。”石唯铺好床单,把荞麦枕芯往汉麻枕套里塞。
赵秋听石唯说着,记起来那个自信有活力的女孩——原来她的娃都是能看绘本的年纪了啊!上一次来渡口村这边和石唯一起过夜,是十几年前高中毕业的时候,高考完很放松,不是你来我家一起看小说,就是我去你家一起看电视剧。明明那么远了,又像在昨天一样近。
后院虫鸣声声,有风吹杉树的声响,却是静美的夜晚。
两人各睡一头,聊着闲话,很轻松。赵秋问:“小唯,你一个人住村子里有害怕的时候吗?这边静倒是很静,远离一些麻烦事还行。”
石唯笑道:“我从小住习惯了,反而很安心。村子里每个电线杆都有摄像头,治安比二三十年前好太多了。平时就注意锁好车,检查下门窗。安静是这边的最大优点,不过也有邻居和村里人说我闲话。之前白天上班也不怎么见得到人,我也不和他们来往,不听那些声音就好。你听外面都是竹蛉的叫声,每天有这些声音入夜陪着我,我觉得蛮好的。”
“听着这些虫子叫,倒不觉得吵。我十岁前家里还没搬到城区,夏天乡下老停电,那时候晚上家家户户把竹床搬出去睡。摇着蒲扇,等自然风出来,夏天夜里星星多,点着蚊香,躺竹床上好惬意!讲究点的人家还会支个蚊帐。”赵秋闭眼回忆,细声说着。
“你那会进来看到屋里天井盖了棚子吧?不想着雨水流到天井里,去年才盖了这个亚克力板,上面不是还有塑料薄膜嘛,特别有意思——最近白天我发现很多小鸟在上面蹦蹦跳跳闹出声响。我想不通,跑楼上露台去看,你猜怎么回事?这些小鸟啄那些薄膜走,肥胖的黑喜鹊最多。白天这些小鸟还是叽叽喳喳不停,都夏天了,难不成还在求偶要搭房子?”
赵秋听后翻身侧到一边笑起来:“那我明天早上要看看。”
“你放心,你会被它们的蹦跳声吵醒。对了,你说到害怕,我给你讲个事情,想起来也是好笑。我有时睡不着,很晚了,窗子那边总有声音,我怕是老鼠,马上爬起来去拉开窗帘,隔着纱窗看,也没看到什么。白天有小鸟在窗外雨棚上跳,我也怀疑过是小鸟。结果有一天半夜睡不着又听见动静,干脆不睡了,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拉开帘子,打着手电瞧,这下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啥东西?”
“天牛!”
两人都笑起来,总是些意料之外的东西,就像很多事也都是意料之外的结局。
石唯的手机亮了起来,响了一下,是邮件提醒。她看了眼,伸手出蚊帐,把手机丢床边写字台上,顺手摸过空调遥控器,问道:“秋,空调要再调低点吗?遥控器给你,你要是想调,随意调节哦。”
赵秋接过空调遥控器:“好的。是谁发邮件你了吗?可别是那条‘锦鲤’!别说你,我都有阴影了。”
“不是他,这么多年了。不过我的确很怕邮件提醒。以前刚毕业找工作,投了简历总想收到邮件,是又期待又害怕;但是收到故人邮件完全没有期待和惊吓,只让人无奈和厌倦。不知道为什么总碰到喜欢发我长邮件的人!”石唯直直地躺着。
赵秋右手肘撑着小半身体突然起来:“么呀?婷婷的舅舅也一直发邮件给你?怎么都是这种晦气男的!把人当树洞了吗?是看人下菜挑脾气好的人发吧?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些神经病要是再发邮件过来,转发给他们全家!真是欺负人!”
石唯高中时,喜欢楼下班级的一个男孩子,那时候加了联系方式,在对方生日时会发祝福卡片邮件给对方。赵秋每次和石唯走在一起,发现她突然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不知道在避些什么地看着自己说着囫囵话,就知道那男孩肯定是从对面路过,走向她们这边了。每当这时,赵秋就很无语,等那人走过了,会小声吐槽石唯:“你是不是有毛病,人家根本就不熟识,也不在意你,你搞得像要避难一样。再说,那个人有什么特别吗?他就是一群人里顶普通的一个嘛!”石唯总是不好意思地回赵秋:“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想多看他几眼,你要问我原因,我真不晓得!”赵秋很无奈:“你怕是被下了降头吧!”
那时候两人在晚自习时一起看了泰国电影《初恋这件小事》。赵秋去小卖部买炒冰,要老板多加点山楂片,回教室的路上,她从楼下教室窗子往里看,那个男孩很安静地在座位翻书。回到教室递了碗炒冰给石唯,赵秋脑子里不是碧武里清新绿意的夏日暗恋画面,而是硫磺色港式老片恐怖剧情形——想着“小唯真是被下降头了吗?她喜欢他什么呢?喜欢他安静还是皮肤白?也许是我们这个年纪需要梦幻?用发梦来造剧,可以充实无聊压抑的无边课业酷刑?”想到自己无端揣测很不礼貌,只能叹口气看着认真吃冰的石唯,自己也吃起手里的炒冰,山楂片搭冰还真适合夏天。石唯觉得自己很幸运,那个男孩让她有了喜欢一个人的心情,这样的暗恋很美好。赵秋打趣道:“好吧,幸运?他是一条锦鲤吗?”
赵秋有时会想,是不是先有了一个结尾,才会有那个开始,但转念又觉得这样就变成了宿命论,这很荒谬。石唯在高中毕业后和那个男孩有一段短暂恋爱,她对赵秋说,男孩提出恋爱的理由是“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吗?”。石唯总感觉哪里不对,可是喜欢的男孩对自己说要不要交往,那好像也没有能让她坚定拒绝的理由。
为了不被父母发现,两人约会是坐环城公交,一圈又一圈,反复投币反复坐,在后排也不说话,只是紧握着手,大夏天手心都是汗。念书时的假期,石唯和赵秋会去公园坐天鹅船,老公园环境优美,湖面幽绿,让人放松。一直坐环城公交的小情侣太无聊,石唯拉着男孩去公园,可是那天没有天鹅船了,只剩下小黄鸭脚踏船。两人费力踩着踏板,湖面多是一家几口人泛舟,石唯的脑内小剧场丰富起来,有着浪漫幻想。这时,岸边几位年纪大的阿姨大声朝他们喊起来:“那两个小同学,能不能帮我们把你们船旁边的鱼扒过来啊?”那是一条白鲢鱼,夏天太热,会有鱼缺氧跳出水面,就浮着了……那天费了好大劲才把那条翻肚鱼扒拉到岸边,阿姨们欢天喜地够着身子抓住鱼,笑着对小情侣道谢。真是让人没法忘记的约会,热心市民的“浪漫”约会。
赵秋想起石唯讲的“浪漫”约会还是会笑出来,那时候她笑话石唯:“唉哟,浪漫哦,‘锦鲤’变‘白鲢’咯!”虽说着这话,想的却是石唯觉得开心就好——毕竟她看上去状态蛮好的,像活泼生动的少年,像她平时在江滩骑自行车喊着要自己和她一起冲下坡的欢快样子。
石唯的恋爱持续了几个月,就像那不知为何的喜欢,不知为何的结束也是那么快。仿佛风会卷走记忆,很多事情和细节已记不清楚,石唯也说不明白怎么就分开了,也说不明白那一瞬间剧场舞台坍塌的感觉——排着戏快乐地演出,却发现和对方演的一出剧都是按各自的理解来表达,互相完全不理解!
那段时间,石唯很厌恶一切,本不和谐的家庭关系变得更紧张。母亲总试图对她表达友好和关心,并督促她顾好学业,她对母亲的亲近感到恐惧,就像被电流击穿每一根手指般刺痛恶心。一个前十八年什么都做不了主的人,行尸走肉般的人,念着不是自己填的专业的人,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法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于是她又一次选择了逃避。焦虑的情绪让她不知所措,沉默可以应对大多数复杂的情况,睁着眼整夜睡不着,眼泪变得滑稽。
分手后,石唯每年都会收到“锦鲤”的长邮件,持续多年。最初邮件内容有对她的不解和控诉,后来有对自己生活的烦恼倾诉,之后好像什么都会说。最初几年石唯会耐心回信,并表达对那段无疾而终恋情的抱歉;后来她只是真心希望“锦鲤”能过得开心——不然怎么会有人在经历了好几段恋爱后,每当愤懑和痛苦时,还会发邮件给十七岁时的女友?石唯不再回复每年会不定时收到的长邮件,她自己都是艰难对抗情绪,很勉强地毕业,麻木地工作,假装微笑地面对家人,定期的心理咨询并没有多大作用,她换了两个咨询师后停止了咨询。让她发笑了很久的是:知道她情绪不好的同事,问她要不要去学佛或信教。她晚上加完班骑共享单车回住处的路上,真的像要结束一切,大卡车的急鸣声把她拉回了现实——就这样生活着吧。后来共享单车的押金一直没退出来。在这样的晚上,又收到“锦鲤”邮件,她只有愤怒,不再点开,直接删除。
窗外虫鸣声仿佛更大了,赵秋躺下翻了翻身,还是问了:“小唯,‘锦鲤’这几年没发邮件你了吧?”
“前年发了最后一封,终于不是几百几千字了,不然我觉得我在审稿校对。我那天发烧,清晨摁掉了好几个外地的电话,醒来看号码觉得熟悉。看有邮箱提醒就打开了,他发了很短的一段话,写了高中时的一件事——其实我对那件事没有印象了,他还表达了对我的抱歉。让我不解的是,他的抱歉是那种觉得没有和我到一起,觉得我不幸福,他很愧疚。我惊得不知道该有什么想法,一瞬间想起你当年说我被‘下降头’了!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的幸福自己没资格评定!他应该是状态比较好了吧,谢天谢地,我真心希望他健康快乐,过得好就不会想起我这种边边角角不值得记起的人,这样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石唯自嘲着。
“这个死‘白鲢’!什么乱七八糟的。”赵秋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翻身时荞麦枕头沙沙响。
“秋,你记不记得我们在你家看《魔女嘉莉》的电影?那年我状态不好待家里休养,你最反感迷信的,结果去树奇姐那边抱了一堆命理占星书回去翻,说我是本命年加上八字本身辰戌冲,要替我缓解。我以为你要做啥,你说一起看1976年的电影主动应辰戌冲。我真的都被你逗笑了,你们‘半路出家’的‘仙人’,逻辑太疯癫,难怪现在网上命理圈子那么乱。我后来想明白了——1976年是龙年,原来你是这么个意思。这逻辑是想乱拳打死老师父呢?”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帮你,想着也许你比较相信命运什么的,人总要有希望嘛!虽然我比较相信自由意志。我还记得电影里嘉莉的老师在卫生间洗手台安慰她的时候,眼睛看着的却是镜子里自己的脸。”
“对,我对这一幕也有印象。后来我收到他最后一封邮件时,想到了这部电影里的这一幕。他喜欢的是镜子里的自己,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做什么。他发过来看似真诚的文字,不是因为他想被我看到或理解,是他想写这些、发这些。要怎么形容那种厌恶?我恶毒地怀疑,也许某个独处时刻,他翻出自己发出的一封封邮件,欣赏着自己的‘真诚’,然后闪出一丝‘写得真好’的念头,电脑屏幕映着他充满‘才华’的影子。我是谁是最不重要的事情,这种所谓爱情就是以他为中心的一种角色扮演,主角是他,配角是谁不重要,只要配角是围绕他这颗小星球转动。爱是什么?是这出剧以他为核心,因为道具是可替代的。为什么你被选为道具呢?和你没关系,对他来讲是方便省事。”
赵秋不再说话,这一刻,她好像能明白石唯的情绪。明明是一个对镜欣赏自己皮相、假装能看到灵魂的人,对同在镜子里的人诉说着自以为的衷情,反复确认对方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可是,他真的在意对方听不听他说吗?他好像只要确认自己一直是在说,他就是想说。这种浓烈的排他属性,这会是爱?
石唯觉得邮件里的“爱”很讽刺,“锦鲤”去爱一个板凳比较好,毕竟她这根“木头”可是胆敢有想法的活物。不会说出来的话是:“不理解吗?那就当我是可恶的要被天打雷劈、由正神诛灭的成精朽木好了,你最好远离这种晦气。为什么还要发邮件给我呢?你不用写给我,你诚实地问自己就行,简单点、不带文字修饰地问自己。也许你能对自己诚实,那我一开始就不会断断续续收到这些邮件。”执念是找不到路的冤魂,能清除、安然送走这些的不是各路道长和师父,是事主本人。麦芽管子糖是空心的,有旁人诉说着它有实心的甜蜜。没有,空心就是空心。
赵秋把枕头搬到石唯那头,拍了拍她:“睡吧!”虫鸣不停,这是一个让人头发晕的旋转的夜晚。
清晨的阳光在窗帘上切出一块边缘是波浪纹的大方块,窗帘顶部的褶皱边透出一些光进来,铁艺防盗窗的影子映在明亮的波浪方块里,像有一个个小船锚在跳动,窗外一定有风,杉树的影子在窗帘上晃动。天井里传来小鸟们在亚克力遮雨棚上跳脚的声音,赵秋打算起床去看小鸟啄塑料薄膜的样子,石唯已经洗漱完毕。
桥那边的菜场好热闹,摆着新鲜蔬菜的摊子,推着一方方豆腐的三轮车,过早的人群挤挤攘攘。
水浸包子在锅里滋滋滋响着,赵秋找老板要了一个,一口咬下去皮酥酥的,白萝卜丁的馅儿微微辣,少少的汁水让包子润润的。石唯给赵秋端了鳝鱼粉过来,自己吃的是凉面,两人在路边椅子上吃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在泵站逛了一会儿,路边开满了蛇目菊,锦葵密密麻麻挨着,一节一节开着紫白色的小花。
“你看,这么早还有人在河里打鼓泅!看来天真是太热了。”赵秋指着河中间。
赵秋往河那边看了看,说道:“还真是呢!今年怎么就这么热?后院那棵西梅树还没带你去看,之前一直下雨,倒了一半,斜着长了,现在天热,看上去更没精神了。其实也不能叫西梅树了,我种了五年今年才挂果,最近才发现是李子!也不知道椭圆形的绿果子怎么就变成了紫红色的桃心形李子!去网上找商家,人家铺子早就关了。”
两人走上了拱桥,河边的那棵大喜树上满是果子,白色茸茸的花须脱落,露出刺剌剌的绿爪子。赵秋指着岸上别人开垦的荒地:“你看芋头叶子都要热化了,全耷着。我小时候学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后,老想看荷花。有天骑自行车路过一块地,远远望着都是荷叶,那天太晚了没过去,后来一个星期都等着放假了再去看看。结果再去的时候,骑自行车近了发现,那是一大片芋头地——好大好大的芋头叶,好绿好绿的芋头叶!照理说我们这边藕池那么多,我偏偏惦记上的是‘赝品’。人都有看花眼、期待错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是哦。西梅树也好,李子树也罢,现在终于能没有负担地年底锯掉这棵树了。之前嫌它在院子占地方,但总想等西梅结果,没舍得。”
太阳渐渐大了,两人打算回去,赵秋对石唯说:“玛格丽特本来就知道下水道有喷泉的开关,而且我觉得她一个人跳舞也没关系。这个故事如果对小朋友讲,我想也许可以补充一点。”
石唯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赵秋讲的是绘本,回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玛格丽特自己就可以保护好她的喷泉,不需要被拯救。”
说着闲话,沿着绿道往回走的路上,像是回到了中学的暑假——那么远的日子又那般近的记忆:她们在赵秋家沙发上躺着,两个电风扇对着两人吱呀转个不停,小区隔壁老单位绿化好,知了叫个不停,而她们什么也不用想,没有明天和以后,只有安然的午睡时间,就像可以静止在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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