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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
第十七章:余震
李星光掏出钥匙,拧开门锁的时候,手指还带着一点点兴奋后的余温。
门一推开,被炉里的暖气扑出来,旧公寓特有的木头味混着刚换的洗衣液香味,一股脑往她身上撞。
她先是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
「祐也?」
没有人答应。
被炉是热的,桌上她早上随手放着的杯子还在,洗过的碗碟倒扣在水槽旁,
但那条熟悉的高中生围巾不见了,靠垫上也没有人窝成一团。
李星光愣了两秒,脑子慢半拍地转了一圈,这才反应过来:
——人不在这儿。
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又慢慢松下来一点。
「还好还好……」
她把包放进被炉旁的角落,长出一口气。
他回去了。
说明那孩子没有一直缩在她这边当乌龟,
而是鼓起勇气,真的去面对自己家的那一团乱麻了。
「幸亏没有因为我的关系,让事情变得更糟。」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被炉里缩。
话说得轻松,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划了一道。
——她突然想到妈妈。
酸意一点点涌上来。
她伸手去摸手机,看了一眼国内的时间——差不多是晚饭前后。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点开了跟妈妈的对话框。
没有打字,直接按了视频通话。
「嘟——嘟——」
铃声刚响到第二下,画面就接通了。
屏幕那头先是一阵晃,镜头从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慢慢晃到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脸上。
「哎呀,是我闺女啊。」
妈妈笑着把手机举稳,「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想起来给我视频了?」
背景是熟悉的厨房,墙上那块掉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锅里大概是在炖什么东西,热气模糊了镜头一小块。
「妈——」
李星光刚开口,声音就软掉一半,「你怎么还在做饭啊?不是说腰扭了吗?」
「小扭。」
妈妈摆摆手,「老毛病了,贴个膏药就行。你小姨在呢,让她帮我多干一点活就好了。」
说着,她把手机往旁边一递,小姨的脸凑过来:
「哟,我们星光。」
小姨笑得很开心,「放心吧,你妈现在啊,嘴上叫疼,手比谁都快。」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妈妈在一旁不服气,「就是扭了一下,还能走能跳。」
看着那熟悉的厨房、熟悉的人,李星光鼻子一酸,赶紧扯出个笑来:
「你们两个别互相出卖了。」
「妈你给我老实点,少干会儿活。」
「你少管我。」
妈妈白她一眼,语气还是温的,「倒是你,最近怎么样?我看你小姨说你那边工作在换?」
来了。
李星光心里“咔哒”一下,飞快在脑子里筛选能说、不能说的话。
离婚两字被她直接扔进垃圾桶,
但今天——好歹是有点能报喜的东西了。
她吸了口气,刻意把语气往上提:
「嗯……之前那个地方,工作时间有点乱嘛。」
「我就想换个稳定一点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底气足了一点,忍不住挺了挺胸:
「今天去面试药妆店了。」
「他们下午给我打电话,说——」
她停了一下,故意卖了个关子,冲着镜头扮了个鬼脸:
「——录用啦!」
妈妈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
「真的啊?!」
小姨在旁边喊:「哎呀,那不是挺好的吗!」
「那不就是日本正规店嘛?」
妈妈语气里藏不住骄傲,「我闺女厉害呀,在日本都能找到正式工作了?」
「哪有啦。」
李星光赶紧摆手,「也不是什么大公司,就是普通药妆店的贩卖员。」
她想起面试时的场景——
店长一边翻她的简历,一边问了很多具体问题:
有没有处理过客诉、能不能轮班、会不会日语敬语。
有好几句话她没听得很清楚,
这次她咬咬牙,逼自己说出口:
「すみません、もう一度ゆっくり言っていただけますか?」(不好意思,能再说一遍吗)
说完那句,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能盖过对方声音。
没想到店长不仅没有露出烦躁的脸,反而笑笑,放慢了速度,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
后来结束的时候,对方说了一句:
「你的态度很好。日语再多练练的话,应该可以做得不错。」
下午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手机响了一下,是店里的电话——
对方简单确认了排班问题,最后说:
「那,这次就当做採用ということで。」(正式录用)
「请多关照。」
挂掉电话,她站在路边,抱着手机“啊——”了一声,差点在便利店门口原地打滚。
现在回想一下,她还是有点恍惚:
——这可能是她来日本之后,第一次觉得
“不是别人施舍给我一个机会,而是我凭自己努力争取来的东西”。
「妈,我可厉害了。」
她故意夸张地说,「以后啊,你就等着收我寄回去的孝敬吧。」
「好好好。」
妈妈笑得眯起眼,「我就等着你给我买新护腰,新电饭锅,新棉袄。」
「你别乱花钱!」
小姨在后面插嘴,「先把你自己活明白了再说。」
三人笑了一阵,气氛轻快下来。
笑着笑着,妈妈忽然又认真了一点: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
「还是跟那个……早人,一起?」
早人的名字一提出来,空气轻微地一顿。
李星光的笑容僵了一瞬。
「我们、那个嘛……」
她飞快在心里抓了个不那么吓人的词,「现在暫時冷静期。」
「工作也换了,房子也换了。」
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报普通近况,「住得离车站近一点,比以前方便。」
「那,他对你还好吧?」
妈妈忍不住问,「没欺负你吧?」
「没有啦。」
李星光摇头,「就是……大家想法不太一样吧。」
「我呢,现在也不能在家里躺平吃软饭。」
她故作轻松地说,「既然找到工作了,就先干好这份。」
「其他的,以后再说。」
妈妈看着屏幕里的女儿,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星光。」
她慢慢说,「你有没有什么事,是没跟妈说实话?」
李星光心里一紧。
完了。
「怎、怎么可能!」
她赶紧扯出个笑,「我还能瞒着你啥呀。」
妈妈叹了口气,却没继续追问,只是换了个方式:
「你在外面啊,不管怎么说,第一条——」
「不能把自己弄丢了。」
「你要是过得不开心,就回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平静,「妈这里随时给你留着床。」
「就怕你硬撑,撑到哪天撑不住了,才肯说。」
硬撑。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扎在李星光心口——
扎中了那一整天的混合物:面试的紧绷、和祐也妈妈的争吵、
还有那句“来路不明的中国女人”。
她吸了吸鼻子,飞快低头看了一眼屏幕,
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有点红了。
「妈。」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
「我知道啦」
她抬起头,「在我真的撑不住之前,一定会先跟你说。」
妈妈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那就好。」
她嘴上说得轻巧,眼角却也红了一圈。
「好了好了。」
小姨在旁边喊,「你们俩再说下去该哭了。」
李星光“噗嗤”笑了一声,用力眨了眨眼:
不能哭。
妈妈也擦了擦眼角,笑着说,「有事记得跟我说,别一个人憋着。」
「好。」
她点点头,「妈,晚安,我爱你。」
挂断按钮按下去的那一刻,屏幕一黑,房间里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
李星光把手机扣在被炉上,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脸上还挂着刚刚的笑,
心里却一片乱糟糟。
愧疚、委屈、庆幸、还有一点点自豪,全挤在一块儿。
愧疚的是——她瞒着妈妈离婚的事,还在装作“只是换工作换房子”;
委屈的是——在这里拼了命适应别人的规则,还要被当成“来路不明”;
而那一点点自豪,是因为——今天总算有一件事,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我做到了”。
她用手捂住脸,声音闷闷的:
「……李星光,你好歹也是个有工作的社会人了,别老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行不行。」
像是想到什么,她自动看了一眼手机——
没有新消息。
那边的余震,还在继续。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祐也,你也要撑住啊。
今天我们俩,好像都各自迈出了一点点。
——
同一时间,旧公寓另一头。
後藤祐也坐在楼下自动贩卖机旁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罐没打开的热咖啡。
冷风一阵阵往袖口里灌,手指冻得发麻,掌心里的咖啡却越来越烫。
手机亮了一下。
星光:
今天面试过啦!
星光:
虽然只是普通药妆店店员,但是有社保,工资也比之前高一点点!
星光:
以后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合法社畜了^_^
祐也盯着屏幕看了几秒,
嘴角一点点上扬。
……果然。
他一点也不惊讶她会成功,
但看见她把这件事打成“好笑的报喜”,
心里还是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
星光:
不过说实话,还是有点害怕。
总觉得自己会搞砸。
但先干着再说吧。
他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停,回复:
祐也:
你一定可以。
你很厉害。
刚发出去,又觉得这样好像太直白,
赶紧补了一句:
祐也:
至少,比大多数大人都厉害。
打完,又想起今天早上她在门口说的那句——
「你要好好活着,活得特别特别好,才不浪费我当年那点帅气。」
他盯着最后一条消息,指尖停在输入栏上,最终只敲了一句:
祐也:
我这边也,会处理好的。
发出去之后,他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握了握手里的咖啡罐。
——她那边,在向前一点点挪。
那他这边,也不能一直停在原地。
他站起来,仰头看了一眼晦暗的冬日天空,
深吸一口气,朝楼梯口走去。
——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在发抖。
门一推开,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街灯,把房间切成几块暗影。
餐桌前坐着一个人,姿势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看不清表情,却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压抑。
「还知道回来啊。」
女人开口,声音很平。
祐也换好鞋,走进来,顺手把灯打开。
光一亮,那个人的脸也清楚了——
眼角有一点浮肿,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刚哭过。
「……嗯。」
他说。
他没说“我回来了”,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餐桌,谁都没有坐下。
沉默持续了几秒,还是他先开口:
「对不起。」
他垂着眼睛,「刚才态度,有点不好。」
女人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啊。」
但她原本绷得很紧的肩膀,还是在这句“对不起”之后,慢慢松了一点。
祐也深吸一口气,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里面不厚,但鼓鼓的。
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中间,推向她:
「这些,是我打工存下来的。」
女人皱眉:「你这是干嘛?」
「以前你打过来的钱……」
祐也盯着信封,像在盯着什么考试卷子,「我没办法一次全还。」
「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
「剩下的,就当是……你养我的钱。」
他说得有点笨拙,好几个词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落地。
「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每个月给我生活费了。」
他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她:
「我可以自己来。」
他妈愣了愣,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不起我那点钱?」
她嗓子提了起来,「还是说你想跟我划清界限?」
祐也咬了咬牙,还是把心里那句实话说出来:
「不是划清界限。」
「只是……我已经高二了。」
「再过一年多,我就要毕业了。」
「我不能一直靠你打来的钱,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顿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气:
「如果你觉得这笔钱还不够,等我毕业之后,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再还你。」
「甚至——」
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我可以……不继续读书,直接去工作。」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房间里“咔”的一声响,是椅子被狠狠推开的声音。
他妈“啪”地一掌拍在桌上,信封被震得往上弹了一下:
「你说什么?!」
她瞪大眼睛:「你还想不上高中?!」
「你知道你现在读到哪里吗?!」
她笑了一下,笑得难看,「我就是初中毕业就出来晃的,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你以为不上学就去打工,是为了我好啊?」
她声音有点发颤,「你这么干,只会变成第二个我而已!」
这话说得太急,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似乎第一次在他面前,把“现在的自己”说得这么不好听。
祐也抿紧嘴唇:「我没说现在就退学。」
「我只是说,万一……」
「没这个万一!」
他妈打断他,「你给我好好把高中读完。」
「就算以后还进不进大学另说,」
她咬着牙,「至少别跟我一样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
话说完,她喘了几口粗气,注意力这才慢慢回到桌上的信封上。
她盯着它看了几秒,突然冷笑一声:
「所以,你就为了这一点钱,跟我说那些话?」
「还是说,」她抬眼,目光锐利,「你是为了那个中国女人?」
空气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你就为了她,顶嘴顶到这种程度?」
她嗓音拔高,「她算什么?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在日本待了几年,就能替你当妈了吗?」
这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祐也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不是因为她。」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我今天说的话——」
「都是我自己想清楚之后,」
他一字一顿,「决定要说的。」
「她没有叫我这样做。」
「是我,自己决定的。」
他妈盯着他看,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几分心虚。
可这次,她没有找到。
这孩子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眼神,比以前硬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以前的祐也,从来不会先说“对不起”,
更不会一口气把“钱”“学业”“以后”这些东西摆在桌面上。
以前他只会缩在角落里,把所有“不好”往自己身上揽——
不吭声,也不反抗。
「以前你就只会说‘没关系’,知道吗。」
祐也抬眼看着她,「不管你怎么说我,怎么说别人。」
「但现在……」
他握紧又松开拳头,「至少这一次,我不想只说‘没关系’。」
她盯着他,嘴唇抖了抖,
像是想骂什么,骂到一半,又被什么卡住。
沉默在房间里绕了一圈。
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伸手把桌上的信封抓起来,往他怀里一塞:
「钱你拿回去。」
祐也愣了:「……?」
「我打给你的,是我愿意打。」
她别过头,不看他,「你爱当成生活费也好,当成债也好,那是你自己的事。」
「你别拿几万块钱在我面前装什么大人。」
她冷冷地说,「你要真有本事,就给我拿高中文凭回来。」
她说到这儿,吸了一口气,语气又有点乱:
「你住不住这里,是你的事。」
「我也不会硬住进来。」
「但你要记住——」
她这才重新看向他,「就算你现在不想要我这个妈了,」
「我生你的事实,改不掉。」
这话听起来有点拧巴,像是在骂人,又像是在用她那种笨拙的方式,把“我还是会认你这个儿子”说出来。
祐也抱着被塞回来的信封,站在原地,喉咙有点紧。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刚刚那些“可以退学”“可以全还钱”的话,其实,比起“分手宣言”,更像是在拿自己吓她。
而她真正害怕的,不是失去钱,而是他变成另一个“只会打零工、喝酒、混日子的人”。
「我没有不想要你。」
他低声说了一句。
他妈别开眼,哼了一声:
「少说废话。」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动作有点急:
「我今天先去住网咖。」
「明天再回来收拾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我不会住在这儿让你烦。」
「钱的事,随你。」
她站在门边,手握住门把手,背对着他说,「想还就慢慢还,不想还就当我倒霉。」
「但高中给我好好读完。这个是我唯一的要求。」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啪”地一声合上。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墙上老旧钟表“哒哒哒”往前走的声音。
祐也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怀里那只信封有点皱了,他慢慢抬起手,把它重新理平,放回书包里。
他走到窗边,掀开一点窗帘。
对面的那一扇窗,暖黄色的灯还亮着,
能隐约看见被炉边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动。
手机“滴”了一声。
星光发来一条新消息:
——【你回去了吗?】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两秒,
指尖动了动,回过去:
——【回去了。】
又想了想,补了一句:
——【还有很多没解决。】
光标闪了两下,他再敲上去:
——【不过——这次,我没有逃。】
发出去之后,他把手机放在桌上,
整个人往床上一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头顶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看了一会儿,就像在看另一块不一样的水渍。
余震还在。
母子关系不会因为一场吵架就彻底改变,
钱的问题、感情的结、习惯的模式,全都还在那儿。
可刚才那一轮撕扯之后——
他很清楚,至少有一件事,已经不一样了。
——这一次,他不是那个只会在角落里说“没关系”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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