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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ECHANGLI
黄昏时分,最后一抹惨淡的天光,终于从金銮殿高阔的窗棂上褪去。巨大的宫殿陷入一片沉滞的昏暗,唯有御阶两侧的铜鹤宫灯,被内侍一盏盏点燃,投射出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诡异的光晕。檀香与龙涎香混合的气味,在空旷的大殿中盘桓不去,也压不住那股弥漫的、混杂着血腥、冷汗与恐惧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江雪衣不知自己是如何起身,如何走出那森严殿门的。绯红的官袍沉重地压在身上,仿佛浸透了水,每一步都拖拽着千钧之力。膝盖处的刺痛早已麻木,被金砖硌出的青紫,在行走时传来钝痛,提醒着他方才长达数个时辰的跪伏。耳畔似乎还残留着父亲那口鲜血喷溅在地的沉闷声响,眼前晃动着那瞬间灰败下去、写满刻骨怨毒与不可置信的面容。
“逆子——”
那嘶哑破碎的、从齿缝中挤出的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凿击着他的耳膜,也凿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殿外汉白玉的台阶漫长冰冷,一级一级,仿佛没有尽头。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单,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阶面上,扭曲变形。两侧侍立的禁军侍卫,甲胄森然,目不斜视,如同泥塑木雕,可那一道道或惊疑、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却如实质般刺在他背上。
他恍若未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顿地往下走。胸口那块残玉,隔着数层衣料,依旧硌得生疼,冰冷刺骨,仿佛要烙进皮肉里,与他血脉融为一体。袖中,那几页染血的证供摹本,轻飘飘的,却重逾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江大人。”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江雪衣脚步微顿,没有回头。是谢长离。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玄色蟒袍在暮色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玉带在宫灯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侯爷。”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谢长离没有看他,目光平视前方,脚步与他保持着一致的、不紧不慢的节奏。“陈老御史与三法司的人,已押送江崇往刑部天牢。陛下口谕,着靖安侯谢长离、刑部尚书杜文渊、大理寺卿周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宗□□宗正令萧谨,五堂会审,三日内,必要水落石出。”他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你那份证供,陛下已御览,交由三法司核验。周明轩等人证,暂押大理寺,由沈清秋带人看守,万无一失。”
江雪衣沉默地听着。这些安排,缜密周到,堵死了所有可能被翻供或灭口的漏洞。谢长离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江府已被查封,一应人等,圈禁府中,听候发落。淑贵妃宫中,皇后娘娘已加派人手‘看顾’。”谢长离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锥,钉入现实,“至于你,江御史——”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看向江雪衣。暮色中,他的脸半明半暗,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慵懒的桃花眼,此刻深不见底,映着远处宫灯跳跃的火苗,幽冷难测。
“陛下未有明旨,但依律,子告父,纵有实据,亦需避嫌待参。你的御史中丞之职,自今日起,暂停。在案件审结前,不得离京,不得与案涉人等私相往来。暂居原府……恐有不便,陛下特准,你可暂移居都察院值房,一应起居,由宫中内侍省安排。”
软禁。名为“特准”,实则是看管。既是对他“大义灭亲”之举的某种变相保护,防止江党残余势力狗急跳墙;亦是一种监视与隔离,在案情明朗前,将他与外界,尤其是与可能存在的“同谋”谢长离,暂时隔开。
意料之中。江雪衣甚至觉得,这已是最温和的处理。没有即刻下狱,已是陛下看在“举证有功”和朝局动荡的份上,格外开恩。
“臣,领旨谢恩。”他微微躬身,动作有些僵硬。喉咙干涩发紧,每说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谢长离看着他低垂的、掩在梁冠阴影下的侧脸,那上面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和疲惫到极致的苍白。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下狱那日,他被匆匆送上离京的马车,回头望去,谢府朱红的大门被贴上惨白的封条,母亲哭晕在仆妇怀中,而他死死咬着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腥甜,也没有掉一滴泪。
有些痛,是流不出泪的。只会沉默地腐烂在心底,日夜啃噬。
“值房已收拾妥当,一应物件,苏月见会替你打理。”谢长离移开视线,望向宫道尽头那沉沉的、仿佛要压下来的暮色,“沈清秋会在暗处。值房外,也有我的人。安全无虞。”
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安排与……承诺。
江雪衣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听懂了谢长离的言外之意——值房是牢笼,但也是暂时的庇护所。陛下、皇后、乃至其他各方势力的眼睛都会盯着那里,反而让某些暗中的手脚,难以施展。而谢长离的人,会确保这个牢笼,不会变成坟墓。
“多谢侯爷。”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谢长离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似乎想拍他的肩,指尖却在触及他官服前停住,最终只是拂了拂自己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保重。”他吐出两个字,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很快没入渐浓的夜色与宫墙阴影中,消失不见。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穿过漫长的宫道,卷起落叶与尘埃,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那件墨绒大氅,早已在离京途中遗落。此刻,他只穿着单薄的官袍,寒意从四肢百骸渗进来,冷得他微微发抖。
“大人,”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宫中派来的小内侍,年纪很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眼神里却满是敬畏与不安,“奴才小顺子,奉内侍省之命,伺候大人往值房安置。车驾已备好,请大人移步。”
江雪衣缓缓转身,看了那小内侍一眼。小内侍吓得一哆嗦,慌忙低下头。
“有劳。”他淡淡道,迈步向停在宫门侧的青幄小车走去。步伐依旧稳,背脊依旧挺直,只是那背影,在沉沉暮色与煌煌宫灯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深宫无尽的黑暗吞噬。
都察院值房位于皇城东南角,是一处独立的、带小院的僻静院落。平日里供轮值御史夜宿之用,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一椅,并一个书架而已。此刻显然被特意收拾过,窗明几净,被褥崭新,甚至还点起了驱寒的银炭,暖意融融。
苏月见早已等候在院中,见他回来,疾步上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与后怕:“公子!”
江雪衣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小顺子手脚麻利地点亮房内灯火,又殷勤地打了热水来,便乖觉地退到门外廊下守着。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江雪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官帽歪斜,发丝凌乱,额际全是冷汗,嘴唇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公子!”苏月见急忙上前扶他,触手一片冰凉,心中大恸。
“无妨……只是有些脱力。”江雪衣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苏月见立刻倒来热茶,他接过,双手捧着,汲取那一点点微薄的热量,指尖却依旧冰冷。
“府中……母亲和妹妹,如何?”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涸刺痛的喉咙,才哑声问道。这是他此刻最悬心之事。
苏月见眼圈一红,低声道:“奴婢出来时,禁军刚围了府。夫人当时就晕了过去,小姐吓得直哭……不过,带队的是一位姓王的副统领,奴婢瞧着,似乎对夫人小姐还算客气,只说不许出入,并未为难。奴婢按公子先前的吩咐,将一些细软和夫人的药悄悄给了春杏姐姐,叮嘱她万事小心……后来,奴婢便被带到此处,外面的人不让再打听府里消息。”
江雪衣闭了闭眼。母亲体弱,受此惊吓,不知能否撑住。幼妹尚在稚龄,突逢巨变,又该如何自处?而这一切,皆因他而起。是他,亲手将这个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胸腔里一阵翻搅般的剧痛,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苏月见慌忙为他拍背,触手只觉他肩胛骨嶙峋得吓人。
咳声渐息,江雪衣伏在桌边,喘息良久,才缓过气来。他摊开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
“公子!”苏月见惊骇失色。
“没事……旧疾罢了。”江雪衣扯过袖角,慢慢擦去掌心血迹,动作缓慢而疲惫。这是幼时落下的病根,心绪激荡、劳累过度时便会发作。今日种种,早已超出负荷。
“我去请太医!”苏月见转身欲走。
“不必。”江雪衣叫住她,声音微弱却坚定,“此时请太医,徒惹是非。我歇息片刻便好。”他顿了顿,看向苏月见,“你……可怪我?”
苏月见一愣,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公子何出此言!奴婢的命是公子救的,这条命早就是公子的!公子做什么,奴婢都跟着!只恨奴婢无能,不能为公子分忧……”
“起来。”江雪衣伸手虚扶了一下,却无力,“不怪你就好。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连累你们了。”
“公子!”苏月见泣不成声。
江雪衣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空茫。值房里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这寂静却比朝堂上的喧嚣更令人窒息,仿佛能听到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
苏月见瞬间收泪,手按剑柄,警惕地看向房门。江雪衣却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进。”他扬声道,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平稳。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小顺子,而是一个面生的、作内侍打扮的中年人,低眉顺眼,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江大人,奴才奉旨,为大人送晚膳。”内侍声音尖细,举止恭谨,将食盒放在桌上,一一取出。两荤两素,一汤一饭,虽不奢侈,却也精致,还冒着热气。最后,他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瓶,轻轻放在江雪衣手边。
“这是太医院院判大人听闻江大人身体不适,特让奴才捎来的‘宁神丸’,温水送服即可。”内侍垂着眼,声音压得极低,“院判大人还说,夜寒露重,请大人务必保重贵体。陛下……还需要大人。”
江雪衣眸光微凝。太医院院判?他与此人素无交情。是陛下授意?还是……谢长离的安排?
“有劳公公,代我谢过院判大人。”他不动声色,将瓷瓶收起。
内侍不再多言,躬身退下,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公子,这药……”苏月见担忧。
“无妨。”江雪衣打开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嗅了嗅,是安神定惊的药材,并无异常。他沉吟片刻,就着温水服下。此刻,他需要保持清醒,更需要这具身体撑下去。
他拿起筷子,强迫自己吃了几口饭。饭菜入口,味同嚼蜡。但他知道,必须吃。后面还有硬仗,他不能倒下。
刚用完饭,门外再次响起叩门声,这次是两轻一重。
苏月见看向江雪衣,江雪衣点头。她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沈清秋。
沈清秋依旧是一身黑衣,气息沉凝,对江雪衣抱拳一礼:“江大人,侯爷让我来问一声,可还安好?”
“尚可。”江雪衣示意他进屋,“侯爷那边如何?”
沈清秋闪身入内,掩上门,低声道:“江崇已押入天牢最深处,单独关押,由侯爷的亲信看守,饮食药物皆经严密检查,外人绝难靠近。周明轩等人证亦妥善安置。三法司正在连夜核对证供,杜尚书、周寺卿皆是刚正之人,陈老御史更不必说,宗正令萧谨虽圆滑,但此事关乎天家颜面与律法纲常,他也不敢徇私。眼下看来,证据链完整,人证物证俱全,江崇……难逃此劫。”
他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显然局势尽在掌握。
江雪衣静静听着,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父亲……终于要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可这代价背后,是江家的倾覆,是母亲的悲痛,是妹妹的无依,也是他……一生的枷锁。
“淑贵妃那边?”他问。
“皇后娘娘亲自坐镇,以‘静养’为名,将其禁足在长春宫,一应宫人全部更换,与外界联系已断。江党在宫中的势力,此番被清洗大半。”沈清秋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崇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军中、地方亦有其势力。侯爷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
“兵部赵潜,五城兵马司冯昆?”江雪衣想起今日朝上跳得最凶的两人。
“赵潜已被陛下申饬,令其闭门思过。冯昆……”沈清秋顿了顿,“侯爷已调西郊大营入城协防,冯昆的兵马司,掀不起风浪。只是,需防暗箭。”
江雪衣点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父亲倒台,牵扯利益太大,想让他死的人,恐怕不止谢长离一个。那些与父亲勾结的官员、将领、商贾,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侯爷还让属下转告大人,”沈清秋声音压得更低,“三司会审,最快明日,最迟后日便会开庭。届时,恐需大人……当堂对质。请大人早做准备。”
对质。与自己的生父,在公堂之上,唇枪舌剑,将他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剖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江雪衣指尖微微蜷缩,抵住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刺痛让他保持清醒。“我知道了。有劳沈护卫转告侯爷,江某……必不辱命。”
沈清秋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拱手:“大人保重。属下告退。”说罢,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值房内重归寂静。炭火“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火星。
“公子,夜深了,歇息吧。”苏月见轻声劝道。
江雪衣摇摇头,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远处宫檐下零星几点灯火,在寒风中飘摇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就像他此刻的处境,就像江家的未来。
父亲倒台,树倒猢狲散。那些依附江家的门生故旧,此刻怕是人人自危,急于撇清关系,甚至反咬一口。母亲和妹妹,在府中不知如何惊恐度日。往日交好的同僚、亲友,此刻怕是避之唯恐不及。从今往后,他江雪衣,便是这煌煌京城,最大的笑话,最不容于世的逆子,最孤绝的独夫。
可是,后悔吗?
他问自己。
眼前闪过叔父温润带笑的脸,闪过那枚染血的残玉,闪过账册上冰冷的数字,闪过西境荒冢无数的忠魂,也闪过父亲在金殿上吐血昏厥时,那双充满怨毒与绝望的眼。
不悔。
路是他选的,罪是他揭的。纵然此身永堕阿鼻,魂飞魄散,亦不悔。
只是……心为何如此之痛?痛到麻木,痛到空洞,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永远也填不满。
“咳咳……”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却咳不出什么,只是胸腔闷痛,喉头腥甜。
“公子!”苏月见急忙为他披上外袍。
江雪衣摆摆手,示意无妨。他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忽然低声问:“月见,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孝?”
苏月见眼眶瞬间又红了,用力摇头:“不!公子是天底下最至孝至纯之人!您揭发罪愆,是为国除奸,是为枉死者申冤,是大忠大义!夫人……夫人日后一定会明白的!”
会明白吗?江雪衣在心底无声地问。母亲那般柔弱的性子,得知夫君罪孽,爱子“忤逆”,家族倾覆,会不会……恨他入骨?
他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睡吧。”他疲惫地合上眼,靠在冰凉的窗棂上,“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苏月见默默铺好床褥,看着他依旧站在窗前的背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咬了咬唇,退到外间,和衣躺在榻上,剑就放在手边。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而此刻,靖安侯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谢长离并未就寝。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正就着灯光,细细翻阅一叠厚厚的卷宗。那是沈清秋刚送来的,关于江党在各地残余势力的最新密报。
“江南道转运使刘璋,已暗中递了请罪折子,愿捐出家产半数,充作军饷,只求保全身家性命。”沈清秋禀报道,“两淮盐运使郑铎暴毙,其副手王焕主动投案,供出不少内情,牵扯出三名四品以上官员。兵部赵潜闭门不出,但其门下几名郎中、主事已被秘密控制。五城兵马司冯昆,今日回府后大发雷霆,摔了书房,但其麾下几名重要将领,已被我们的人暗中接触,有所动摇。”
“墙倒众人推。”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在卷宗上某个名字轻轻一点,“刘璋倒是识时务。告诉陈尚书,准了他的折子,家产充公,人……流三千里,遇赦不赦。至于王焕,让他把知道的,吐干净。吐不干净,就帮他想想。”
“是。”沈清秋记下,又道,“另外,淑贵妃宫中,我们的人发现她试图通过一名老太监往外传递消息,已被截下。是送给其兄、岭南节度使江宏的密信,内容是指控皇后与靖安侯勾结,构陷忠良,求其兄速速上表,陈情救驾。”
“救驾?”谢长离嗤笑,“她倒是会扣帽子。信呢?”
“在此。”沈清秋递上一张薄绢。
谢长离展开扫了一眼,娟秀的字迹,却字字泣血,满是怨毒与哀求。他随手将绢布凑近烛火,火苗窜起,迅速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岭南路远,等江宏的表章到京,黄花菜都凉了。”他淡淡道,“不过,这位江节度使,手底下可不怎么干净。让我们在岭南的人,给他找点事做,省得他太闲。”
“属下明白。”沈清秋应道,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侯爷,江雪衣那边……”
谢长离翻阅卷宗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他怎么了?”
“据报,他回值房后咳了血,虽服了药,但神色……很不好。苏月见守在门外,一夜未眠。”沈清秋如实禀报。他跟随侯爷多年,深知侯爷对这位江御史态度特殊,虽是利用,却也……不止是利用。
谢长离沉默了片刻,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看不清神情。“知道了。让太医院那边盯着点,用什么药,不必吝啬。另外,”他抬起眼,眸中寒光一闪,“加派人手,盯紧值房周围。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尤其是……淑贵妃和江崇残余党羽的狗。”
“是!”沈清秋心头一凛,侯爷这是要将江雪衣彻底纳入羽翼之下保护了。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谢长离放下卷宗,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冬刺骨的寒意。他望着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璀璨,却照不亮其下的波谲云诡。
江雪衣……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金殿之上,那人挺直如松、却苍白如纸的身影;浮现出宫道分别时,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冻结了的空洞与疲惫。
“弑父……”谢长离低低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他利用了江雪衣的“忠”,逼他走上了“弑父”这条路。这本是他计划中最关键、也最残忍的一环。看着仇人之子,亲手将生父推向深渊,这本该是快意的。
可为何,当看到江雪衣咳血,看到他那双清冽眼眸中竭力压抑却依旧泄出的痛楚时,心头那丝预期的快意,并未出现,反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闷?
是因为,在那人身上,看到了些许父亲当年的影子?还是因为,那决绝背后,同样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与撕裂?
谢长离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与算计。
棋局已至中盘,容不得半分心软。江崇必须死,江党必须连根拔起。而江雪衣……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一把刀。用好了,可定乾坤;用不好,恐伤己身。
他需要这把刀,彻底斩断与江家的最后一丝牵连,也彻底……为他所用。
至于之后……
谢长离望向漆黑的天幕,那里没有星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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