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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冬至,北风萧瑟,寒意渐浓。
这个团聚的日子,依然是在凌志高家中。
宽敞的客厅里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热闹的人声。
凌珊珊和程一凡早早便带着在学步车里横冲直撞的儿子程诺过来了,这一次,程先生和程太太也一起到来。
不一会儿,凌珑和她的丈夫也到了,她已经大腹便便,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交织的幸福光彩。
客厅里笑语喧哗,充满了大家庭的温暖。程一凡抱着沉甸甸的儿子,小家伙挥舞着肉乎乎的手臂,试图去抓桌上果盘里红艳艳的草莓,嘴里发出“啊啊”的不满声。凌珊珊在一旁笑着阻止,拿出准备好的磨牙饼干塞到儿子手里。程一凡配合着妻子的动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门口。
那个位置,依旧是空的。
饭菜快要准备停当时,凌志远和夏舒仪也到了。寒暄过后,夏舒仪自然地解释道:“夏薇今晚不过来吃饭了,她有点事。”
凌珑快人快语,笑着接话:“妈,夏薇是去约会了吧?我前两天听她说起过,好像交往得挺稳定的。”
长辈们闻言,脸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带着期待的笑容。凌志高作为伯父,语气关切:“稳定就好,那孩子性子静,能遇到合适的不容易。改天问问她,什么时候方便,带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也帮她把把关。”
“是啊,”凌太太也笑着附和,“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咱们家的聚会,就能多一个人了。”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话题围绕着凌夏薇那未曾露面的“稳定男友”展开,猜测着对方的家境、性情,憧憬着凌家即将可能再添新成员的喜悦。
程一凡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也在为这位名义上的堂妹感到高兴。他甚至随着大家的话头,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没有人知道,在这副平静温和的表象之下,他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细微而持久的绞痛。
他想起了那个秋日黄昏的江边。
在图书馆那次克制而疏离的短暂交谈之后,他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向她。暮色中,她闭目倾听江风的侧影,像一枚烙印,深深烫在他的心上。他几乎就要走到她的身后,近到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那抹冷冽的清香,近到能看清她睫毛轻微的颤动。
就在那时,几个踩着滑板、呼啸而过的少年打破了江畔的宁静。紧接着,远处又走来几个说说笑笑的人影。喧嚣声惊动了她。
凌夏薇睁开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
然后,她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近在咫尺的、未来得及掩饰所有情绪的眼眸中。
那一瞬间,程一凡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错愕,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种近乎惊慌的清醒。她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甚至没有停留一秒,像是受惊的鹿,迅速地、决绝地转过身,步履匆匆地沿着江岸离开,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没有回头。
那仓促逃离的背影,比任何冰冷的拒绝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凉意。
自那以后,他又有意无意地去过几次图书馆,在那个他们曾经数次偶遇的阅览区、书架间徘徊。但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就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头,在激起了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之后,便彻底沉入了水底,再无踪迹。只留下他,对着那片不再平静的水面,独自品味着那份求而不得、甚至无法言说的怅惘。
此刻,在这冬至团聚的宴席上,听着家人们对她“稳定恋情”的讨论和对她未来“添丁进口”的期待,程一凡才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凌夏薇之于这个家族,之于他此刻身处的这个“圆满”图景,是多么遥远的一个存在。
餐桌上,气氛热烈。凌珑和凌珊珊凑在一起,交流着孕期反应和育儿心得,两人脸上都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凌珑的丈夫李浩源,一位沉稳的海归精英,则和程一凡聊着国内外汽车行业的发展差异,话题专业而融洽。
每个人都成双成对,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明确的角色和归属——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女婿、儿媳。他们构成了一个完整而稳固的家庭单元,彼此交织,密不可分。
唯有凌夏薇。
她是独立的,游离的。她的缺席,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幅全家福的和谐与完整。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情感归宿,仿佛只是餐桌上一个可以随意提起、又轻易放下的谈资。她像一个徘徊在家族边缘的影子,她的存在与否,对于这个正在热烈讨论着当下幸福与未来规划的核心圈层而言,似乎并无本质的区别。
程一凡看着眼前这一幕。凌珊珊正细心地喂儿子喝牛奶,嘴角带着温柔满足的笑意。儿子挥舞着小手,模样可爱。岳父岳母看着女儿和外孙,眼中是满满的慈爱。凌珑夫妇恩爱和睦,对未来充满期待。
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符合世俗意义上幸福家庭的标准。
他似乎拥有了曾经渴望的安稳与温暖。他是一个被称赞的丈夫,一个尽责的父亲,一个让长辈满意的晚辈。
可是,为什么在这片喧嚣的、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他依然会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为什么那个决绝离去的身影,会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来一阵阵隐秘而持久的刺痛?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那份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凉意。
他看着凌珊珊幸福的笑脸,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模样,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愧疚与无力。他拥有着他们,也被他们所需要,他理应感到全然的满足。可那个名为“凌夏薇”的缺失,却像房间里一头隐形的大象,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在在意。
她似乎是一个家族以外的存在。
而他心中那份因她而起的波澜,也成了他安稳生活以外,一个永远无法与人言说的,孤独的秘密。
家宴在温馨的气氛中继续,推杯换盏,笑语不断。程一凡融入其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的目光会失去焦点,仿佛穿透了这满室的温暖,望向了某个寒冷、空旷的江边,望向了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暮色之中。
有没有凌夏薇,大家似乎都过得很坦然。
只有他,被困在那场未开始便已落幕的无声默剧里,独自谢幕,却无法离场。
冬至的家宴在杯盘狼藉与融融暖意中散去。窗外是凛冽的寒风,车内却开着充足的暖气,混合着儿童座椅上儿子程诺身上淡淡的奶香味,营造出一个与外隔绝的温暖小世界。凌珊珊坐在副驾驶,似乎还沉浸在家族聚会的温馨氛围里,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偶尔回头看看后座上已然熟睡的儿子,脸上带着满足的倦意。
程一凡专注地开着车,目光落在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夜色上。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模糊的光团,一如他此刻的心绪,看似清晰,实则混沌一片。脑海中,家族餐桌上的欢声笑语、长辈们对凌夏薇恋情的调侃、以及那个始终空着的位置,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轻轻笼罩。
回到家中,小心翼翼地将睡得香甜的儿子安置在他那间布置得如同童话王国的小房间里,两人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关上门,世界仿佛才真正安静下来。
“我去洗个澡,一身油烟味。”凌珊珊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脖颈,走向浴室。
程一凡“嗯”了一声,径直走进了书房。他没有开主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复古的绿色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疲惫的侧影,也在偌大的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却有限的光域。他并没有紧急的工作需要处理,只是下意识地需要这样一个独处的空间,一个可以暂时卸下“丈夫”、“父亲”角色,面对自己内心纷杂情绪的地方。
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他却只是对着空白的文档发愣。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键盘上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是在叩问着自己也无从回答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带着刚沐浴完的、温热湿润的香气,以及凌珊珊常用的那款甜蜜花果香调的身体乳味道。她的脸颊贴在他后脑的头发上,呼吸温热。
程一凡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一闪即逝地僵硬了一下。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控制的反应。仿佛某种隐秘的心事被突然触及,尽管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妻子对丈夫再寻常不过的亲昵。
凌珊珊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那瞬间的僵硬。她的声音带着放松后的慵懒,贴在他耳边响起:“还在忙吗?今天累了吧?”
“还好,处理点收尾的事情。”程一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稳,他抬起手,覆盖住她环在自己胸前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那手柔软而温暖,带着家庭的实在感。
“今天挺开心的,看爸妈他们多喜欢诺诺。”凌珊珊开始随意地聊着天,话题围绕着晚上的聚会,儿子的趣事,家长里短。程一凡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思却像飘忽的羽毛,无法真正落地。
忽然,凌珊珊的话锋轻轻一转,像是无意间提起:“说起来,夏薇今天又没来。她现在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比大领导还难见。”
程一凡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细线勒紧,骤然收缩了一下。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只是握着鼠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凌珊珊的语气依旧随意,带着点姐妹间常有的、略带抱怨的亲昵:“也不知道她整天在忙些什么,交了男朋友之后,感觉跟家里人都疏远了似的。”她顿了顿,仿佛只是心血来潮,用一种不经意的、闲聊的口吻问道:“哎,一凡,你最近有没有碰到过她啊?”
这个问题,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一块大石,在程一凡早已波澜暗涌的心湖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他的大脑在瞬间高速运转。江边暮色中那个仓促逃离的白色身影,图书馆里她那句“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感情稳定”的平静陈述,如同电影画面般快速闪过。
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用一种听起来再自然不过的、甚至带着点被打断思路的轻微不耐的语气,很快地回答道:“没有。”
这个回答,从字面上看,是真实的。
“最近”确实没有。自从江边那次之后,他便再也没有“遇到”过她。
但他心里清楚,他对“最近”这个时间的定义,与凌珊珊随口一问中所隐含的、可能涵盖了近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范围,是完全不同的。他利用了语言的模糊性,给出了一个技术上正确、却实质上掩盖了重要信息的答案。
凌珊珊有短暂的沉默,或者说,是他自己感知里的沉默。实际上,凌珊珊似乎并没有起疑,她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然后,她很快地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柔:“也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你别弄太晚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她说着,松开了环住他的手臂,在他脸颊边轻轻印下一个带着馨香的吻。
程一凡能感觉到,那个吻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易察觉的失落。或许,是因为他没有领会到她主动亲昵背后,可能隐含的、对于夫妻间更亲密交流的期待;或许,是因为他过于迅速和简单的回答,让她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明的隔阂。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好。”他应道,声音放柔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
凌珊珊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台灯昏黄的光线和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幽蓝冷光。程一凡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以及那份淡淡的失落感。他看着屏幕上依旧空白的文档,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凌珊珊的愧疚,有对自己下意识隐瞒和利用语言漏洞的不齿,更有一种深沉的、无法排解的无力感。
他守护住了那个秘密,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可这份平静,如今却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暗流汹涌的河面之上。他不知道这层冰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当冰面碎裂之时,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他只知道,在这个冬至的夜晚,在妻子温柔的拥抱和随口的询问之后,他心中的那个角落,变得更加空旷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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