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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伙
直到白花花的封条贴满郭府,郭慎之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太阳已经偏了西,天空大红大紫的一片,轰轰烈烈,瞧起来仍然光鲜。郭慎之被人反手剪着押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他吼叫起来:“我看谁敢!我看谁敢!”
接班的河西节度使已经走马上岗,古人常说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就先烧这位旧的。他亲自给郭慎之拷上了枷锁,跪在李渡跟前,毕恭毕敬:“大王,罪人郭慎之已伏诛。”
这是李渡的人。
他好歹是个权倾西北的人物,如今却沦为了一个狼狈的阶下囚。再看看那个始作俑者,衣冠楚楚地揽着那个女人,两个人真是好般配,一样的阴险,一样的狡诈,一样的毒辣。
女人还在怄气,赌性地推开李渡。
真是会演!
“你这个狗杂种,你们这对狗男女!”郭慎之怒目圆睁地瞪着这一切,“哈哈哈把我摆了一道,我真是低估了你这个狗杂种的心计,忘了,我忘了,你毕竟是狗男女的孩子——”
“住口——”
下起雨来了,西北边陲里千载难逢的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竹帘上,打在伤心人的心上,打了贺兰月一脸。她转过头去,感觉听见了胡琴呜呜的叫声。人都走光了,她才回过神来……没有人拉琴,没有人等她……
只有郭慎之被人拉远,又笑又骂又叫,甚至还扯着粗糙的嗓子唱起戏来。
梨园的戏停了,郭府的戏也停了,敲锣打鼓,胡琴呜呜,通通是假的,通通都不在了。
那热闹的红房子就像黏黏地融化在雨里,湿冷冷的,摇晃摆荡,芭蕉的叶子被压得低低的,无数矮个子的鬼为了躲雨跑了出来,合合笑着,只有一地白花花的瓷器碎片是真的。
贺兰月简直不敢相信,她被李渡扔在了这里。
从他被郭慎之骂了几句,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一样,终于让有机可乘的鬼附了身。他是僵的,凉的,谁也不理,只是偏过头自顾自地走了。
谁也没顾得上她。
她淋得灰头土脸回到他们歇脚的官邸,只觉得怒火中烧,悲从中来。
一个用得还算趁手的刀,用过了,便往旁边一扔,李渡就是这种人。她笑自己太过自大,又觉得羞辱,她和李渡说的那些话,也许早就被李渡当成了笑料,在心里笑她痴笑她傻。
笑她太过于好骗。
他是大魏的皇子,是王爷,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无数的美人等着为他奏琵琶、弹古筝,他也会像无数的王公贵戚一样有着自己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可以为了见他砸碎那些象征着神谕的夏噶,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尊严一走了之。
她无法容忍和人同享。
有何不可?
反正大仇得报了,不如就此散伙,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贺兰月收拾了包裹,决心到凉州去投奔自己的老友,跟着他们的杂耍班子一路演到长安去,犯不着劳烦李渡。
这可是皇家班子,专程训了老虎狮子到宫里表演,好把最漂亮的顶好的行货卖给皇帝。她正巧会训老虎,那杂技班子的老虎就是她一手养大的,说不准到时候还能赢满堂喝彩。
等到了长安,到了皇宫,她再去打探贺兰胜的下落。
李渡却死也想不到,她会在一个雨夜关上官邸的大门,久久地离开。
他承认自己心胸狭隘,被郭慎之骂了两句便气得理智尽失。他习惯了走在前头,习惯了贺兰月总是会在后头笑嘻嘻地跟着他,这一次却不一样。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官邸,才发现贺兰月根本没跟着回来。
他懊恼不已,又派人回郭府搜她,派人在瓜州城里搜她。
几个时辰过去了,他没找到她,反倒听何故说她拦也拦不住地走了。
她抛下了他,似乎都情有可原。大仇已报,她又有什么理由待在他身边。她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丈夫,她有广阔的草原去奔跑,有无数的牵绊去思念,不像他,永远孤零零的一个人。
永远都会被人抛下。
他想起那一日在草原上,贺兰月骑着马在后头追来,马蹄声渐近了,他的心剧烈地震动。她舍不得他,她绝不会让他走。她说过她喜欢他,她赖上他了,她要告诉所有人他是她的男人。
她果然说话算话。
可随着草原的烈风刺痛他耳朵的,还有贺兰月留下的一句——混蛋,你再也别给我回来。
这个女人可真凉薄,逢场作戏的时候,把他的心当个皮球一样拿在手里揉圆搓扁。不要他了,又恨不得一脚踢远。不但要踢远,还不许他自己滚回来。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笑了笑,觉得不过如此,走了便走了罢,省得留她在身边还要恨他!
那时夜已深,月至中天,灰白的粉墙湿了半截,李渡看着芭蕉叶子上摇晃的雨水,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屋子。堂屋里热气腾腾地烧着烟丝,人却不见。
她什么都没留下。
李渡什么话也不想说,心里静静的,只是坐在那里,无声的泪水在他的笑眼里流了一地。他低着头,人却显得更加俊秀了,只是没机会给贺兰月瞧见。
他早就习惯了承受分别。
他的母亲吊死在皇宫的时候,他就经历过了。
贺兰月走了,他也该走了。
他还有许多未尽的事情要做,在长安,在长安,至少那里还有人等着他,等着他一起去完成那未曾了结的仇怨。他阿娘的魂魄也许还在那里等着他。
李渡站起身来,瞥见枕头陷进去了一块,忽然笑了。他仿佛瞧见贺兰月正躺在上面酣睡,嘴巴要闭不闭的,一口气哈出来,潮湿的窗纸上呵出一片又一片空白。李渡睁着眼直勾勾地朝前望去,伸手想抓住,它们却化成灰尘飘飘地飞走了。
和他血肉模糊的心一样。
他终于还是走了,和贺兰月一样关上了府邸的大门,在这个雨夜里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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