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烬

　　瘴林之战结束后的第三个月，修真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各宗的哀钟此起彼伏，白幡挂满了山门。青山宗、千琉宗、孟华宗、云宁宗——四大宗门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议事大殿里，长老们围坐一堂，却无人开口，只有沉重的叹息在空荡的殿内回响。
　　青山宗后山，专为重伤者开辟的“养心谷”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紫烟真人醒了。
　　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云宁宗老祖，此刻斜倚在玉床上，原本乌黑的长发已白了大半，那张清丽的脸庞上爬满了细密的皱纹。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如紫烟般灵动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千瘴谷中彩色瘴气的倒影。
　　“老祖...”侍奉在侧的云宁宗弟子声音哽咽。
　　紫烟真人摆了摆手，动作迟缓僵硬。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上隐约可见木质的纹理——那是树妖之祖的木化之力残留，虽被净水琉璃珠压制，却已无法根除。
　　“修为...”她闭目内视，半晌，惨然一笑，“化神三层...永远止步于此了。”
　　侍奉的弟子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一个炼虚大能，跌落至化神，且永生无法再进一步——这对修士而言，比死更残忍。
　　隔壁洞府，屠山真人的情况同样惨烈。
　　这位合体期强者，如今只剩独臂，断臂处虽已愈合，但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焦黑的木化状态。他盘坐在蒲团上，试图运转功法，灵力刚起，胸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咳咳...”屠山真人咳出一口黑血，血中竟夹杂着细小的木屑。
　　“宗主！”孟华宗长老急忙上前。
　　“无妨。”屠山真人擦去嘴角血迹，神色平静得可怕，“合体跌至炼虚，断一臂，道基受损...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侥幸。”
　　他看向窗外，远处青山宗的主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青山宗那边...怎么样了？”
　　“青松长老的遗体已送回，厚葬于后山剑冢。”长老低声回道，“吴姚和左延...还昏迷着，但气息已稳。关骨道尊亲自出手，将他们从封印中剥离，只是...”
　　“只是什么？”
　　“两人的修为...倒退至元婴四层。且因魂魄曾与封印相连，恐怕...终生难回巅峰。”
　　屠山真人沉默良久，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而此刻，吴姚和左延所在的洞府，静得只有呼吸声。
　　两人并排躺在两张玉床上，中间只隔了三尺。他们的脸色都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胸口微微起伏，证明还活着。
　　关骨道人站在床前，这位大乘巅峰的强者，此刻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疲惫。他手背上那些金色裂纹，已蔓延至小臂，在宽大的道袍袖口下若隐若现。
　　“师尊...”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是左延。他不知何时醒了，正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关骨道人按住了他，指尖泛起柔和金光，注入他体内，“你的元婴受损太重，需静养三年，不可妄动灵力。”
　　左延没说话，只是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吴姚。
　　她还在昏迷中，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那张曾经因为修炼而神采奕奕的脸，此刻憔悴得让人心疼。
　　“她...”左延的声音沙哑。
　　“她的情况比你好些。”关骨道人淡淡道，“纯阴体质与月华封印契合，反噬较轻。但修为倒退，经脉受损，若想恢复，需寻‘月华精髓’重塑道基。”
　　左延沉默片刻：“弟子...想去寻。”
　　关骨道人看了他一眼：“等你能下床再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于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脸色依然苍白，胸前缠着厚厚绷带——北原冰窟的伤还未痊愈，但至少活下来了。
　　“左师兄，你醒了！”于江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青松长老他...”
　　“我知道了。”左延闭上眼睛。
　　洞府内再次陷入沉默。三个重伤未愈的人，一个修为大跌的宗主，一个永远止步化神的老祖，还有外面无数死伤的弟子...
　　修真界的脊梁，几乎被打断了。
　　就在这绝望的气氛中，一道传讯符突然飞入洞府，落在关骨道人手中。
　　他神识一扫，原本平静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第六个阵枢...破了。”关骨道人缓缓开口。
　　左延猛地睁眼:“破了？哪个阵枢？谁破的？”
　　“梦魇阵枢，位于‘幻梦沼泽’，是七煞炼天阵中最诡异的阵枢之一。”关骨道人声音平静，但握着传讯符的手，指节微微发白，“青山宗，独自去的。”
　　“独自？”屠山真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独臂扶着门框，“关骨道兄，你派青山宗单独去破梦魇阵枢？”
　　关骨道人点头:“各宗伤亡太重，无力再战。而梦魇阵枢的特性是——人越多，幻境越强，死得越快。只能派精锐小队，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强行破除。”
　　“结果呢？”紫烟真人也来了，她在弟子的搀扶下走进洞府，声音虚弱但急切。
　　关骨道人沉默片刻，将传讯符的内容投影在空中。
　　那是一份伤亡报告，字数不多，却字字滴血:
　　“青山宗破梦魇阵枢，阵眼守护者‘梦魇之主’被斩。参战人员:元婴修士七人，金丹修士二百，筑基修士二百二十二。阵亡人员:元婴修士两人，金丹修士一百八十七人，筑基修士二百二十二人。幸存者:元婴修士五人(皆重伤)，金丹修士以下全亡。阵枢已破。”
　　短短几行字，却让洞府内所有人脊背发凉。
　　关骨道人挥手，投影变化，出现了更详细的战报:
　　“梦魇阵枢的特性是制造‘美梦幻境’。进入阵枢范围者，会陷入自己最渴望的梦境——有人梦到突破境界，有人梦到与逝去的亲人重逢，有人梦到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在梦中，一切美好如真。”
　　“而梦魇之主的能力是——在梦境最美妙的时刻，抽走入梦者的全部生机与魂魄。死者不会感到痛苦，只会在极致的幸福中，微笑着死去。”
　　投影中浮现出几幅画面:一个金丹修士在梦中突破元婴，仰天大笑时，身体化作飞灰；一个筑基弟子在梦中与父母团聚，相拥而泣时，悄然消散；一个年轻女修在梦中与心上人拜堂成亲，揭开盖头的瞬间，烟消云散...
　　关骨道人关闭投影，洞府内死一般寂静。
　　“谁带队去的？”屠山真人问。
　　“本座的大弟子，玄明。”关骨道人声音依旧平静，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平静下的暗流，“他是化神三层，带了本座的‘破妄镜’进去。破妄镜能照破一切幻象，但也只能护住十八人。他选择了最精锐的十八人，其余四百二十二人...是诱饵。”
　　用四百二十二条人命，换取梦魇之主放松警惕的瞬间。
　　然后用破妄镜定住阵眼，十八人全力一击，斩杀梦魇之主。
　　简单，残忍，有效。
　　“玄明回来了吗？”紫烟真人问。
　　“回来了，重伤，修为跌落至金丹。”关骨道人看向窗外，“此刻正在剑冢，为那四百二十二个弟子...守灵。”
　　洞府内，无人再说话。
　　第六个阵枢破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千山矿洞深处的魔窟主阵眼。
　　但代价是，青山宗几乎断了一代弟子。四百二十二个筑基和金丹，那是宗门未来的希望。
　　而其他三宗，同样元气大伤。
　　修真界，已到了悬崖边缘。
　　“还有多久？”左延忽然问。
　　关骨道人知道他在问什么:“红芍本尊的七煞炼天阵，原需三年。如今六处阵枢被破，阵法反噬，她至少需要一年时间调整。一年后，若主阵眼不破，阵法将成，此界灵气将被抽干九成。”
　　一年。
　　只剩下一年时间。
　　“一年后，弟子必至元婴巅峰。”左延撑起身，不顾胸口剧痛，“吴姚也必恢复修为。届时，弟子二人，愿为先锋，攻入魔窟。”
　　关骨道人看着他，又看向昏迷的吴姚，最终点了点头。
　　“好好养伤。一年后，最后一战。”
　　他转身离去，手背上的金色裂纹，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洞府内，左延重新躺下，侧头看着吴姚沉睡的侧脸。
　　窗外的月光依旧温柔，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温柔之下，是即将到来的、最后的血雨腥风。
　　于江拄着拐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辰，喃喃自语:
　　“一年...够我算出破阵的最佳方案吗？够我准备足够的丹药符箓吗？够我...”
　　他忽然不说了。
　　因为有些事，不是算得出来的。
　　比如生死，比如牺牲，比如那些笑着死去的人，最后做的究竟是什么梦。
　　夜色渐深。
　　而千里之外的千山矿洞深处，红芍本尊睁开了眼。她感应到第六个分魂的消散，却只是轻笑:
　　“快了...就快了...待本座阵法大成，你们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都将成为本座突破合体，甚至大乘的...最美养分。”
　　黑暗中，她舔了舔猩红的嘴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期待。
　　一年倒计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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