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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
“你想不想去亲眼……见见医僧?”
迦蓝的声音很轻,像是有些很微妙的犹豫。但阿常并没注意到,他眼睛倏地亮了,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他早就想明白了,迦蓝去哪他就去哪,跟着菩萨准没错。
“白水镇?是迦蓝以前去过的地方吗?”
“嗯。”迦蓝应了一声,目光飘过繁茂的草木,声音更轻了。“那里有几位……我当年的老师,我的医术就是他们教出来的。”
就是不知他们见到如今的自己,会不会……也有些失望呢?迦蓝微微垂下眼帘,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悄悄蜷缩,无意识地抠弄着自己的掌心。他并不在意世人的评判,但对于这三位曾倾囊相授,亦师亦友的长者,不免就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
当年他曾来到白水镇寻求学医。此镇地处边陲,贫病交加,他便延长了求学的时间,一住就是半年。直到年底法会才被大吉祥寺急召了回去。三位长老风格迥异,薛长老的暴烈如火,玉长老的温润如水,秦长老的跳脱不羁,却都以自己的方式,在他空寂的修行生涯里,投下了几颗关于人世间的石子。
一想到他们自己知道自己选的路……迦蓝咬了咬下唇,思考着要不要先给自己做点心理准备。
薛长老……大概少不得要气得吹胡子瞪眼,有可能会拎着药杵一边追着他敲一边骂他糊涂吧?或许还会丢几个药臼砸他?真被砸到了又会说他笨手笨脚的不会躲……
玉长老大概会想说他又说不出口,然后一边劝薛长老一边温声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吧。
而秦长老……迦蓝有些不确定,秦长老的性子实在是过于跳脱,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咧着嘴夸他终于出息了?又或者会假意哭嚎着说好不容易给佛子当次师父结果自家白玉白菜被……叨跑了,他这个娘家人该去找魔尊收点聘礼才是?
那如果先生真的愿意给聘礼……他要不要回嫁妆?嫁妆要准备多少才合适呢,先生什么都有了,他的嫁妆大吉祥寺肯定是不会出的,他自己又身无长物就连他的小荷包都是先生给塞满的……佛骨倒是挺罕见的,那么他是不是要把自己打包送过去?可是他不是早就是先生的么?
或许是当年秦长老留下的阴影太深,迦蓝一顿胡思乱想,清凌凌的眼里难得掠过一丝无措。
踏过一路荒草,白水镇那熟悉而破旧的城墙已映入眼帘。与记忆中并无二致,只是墙头薜荔更显苍翠,阳光打在枝叶上金灿灿的,静谧安心,带着些熟悉的味道。
这镇子依旧贫穷,却自有一种从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顽强生机。翠草漫漫,海棠灼灼,还未踏入那间熟悉的医馆,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吼便隔着半条街传了过来,震得檐下灰尘都簌簌地落了下来。
“说了多少次!这腹痛要先用生姜暖胃,谁让你直接上黄连的?嫌她疼得不够厉害是不是!”
中气十足,老当益壮,是身体一听就很好,能叉着腰骂上三个时辰不重样的薛长老。迦蓝面无表情,提前在心里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阿常看到迦蓝难得摆出的菩萨脸,眼中满是视死如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迦蓝嘱咐他一会看到什么都站远点,别被牵连,但阿常还是乖乖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
医馆内,薛长老正对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和尚大发雷霆,花白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他骂得狠,手上动作却毫不停滞,利索地抓药、称量、包好,一把塞进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手里,声音陡然低了八度:“没说你啊,你抖什么!拿去,三碗水熬成一碗,睡前喝。下次莫要再贪凉饮冷水了!”
那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薛长老一回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门口,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定在迦蓝身上。他眼睛眯了眯,像是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又猛地瞪圆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迦蓝袖中的指尖蜷得更紧,感觉嘴巴有点干。
“好小子!”
薛长老一个箭步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迦蓝肩头,力道沉实,带着不容错辨的喜悦。“算你还有心,记得回来看我们这几个老家伙!”
洪亮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迦蓝耳垂那枚不该属于佛子的坠子上。花白的眉毛顿时拧成了结,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他凑近些,声音依旧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率。
“这玩意儿怎么回事?”他伸出粗粝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枚坠子,又在最后一刻收住,转而狐疑地上下扫视迦蓝,“大吉祥寺那群秃驴现在连这个都不管了?还是你小子在外面学了什么歪风邪气!”
他盯着迦蓝的脸,像是要从上面找出答案,眉头越锁越紧,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住迦蓝的手腕,三根手指不由分说地压上脉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脉象怎么这么浮?心神不宁的!在外面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跟师父说!”
“……”
迦蓝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旁边的阿常使劲捂着嘴巴,肩膀一耸一耸,发出了压抑的憋笑声。迦蓝的视线没忍住在薛长老光滑的头顶上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倒不全是因为薛长老自己就是个医僧却对着别的和尚叫秃驴……重点是,他对于迦蓝叛佛这等震动三界的大事,竟似一无所知。他所有的反应,都依旧停留在对一个久别归家、可能在外头吃了亏的自家小孩,最直接、最朴素的关切上。
迦蓝看着薛长老眼中满是纯粹的关怀,没有丝毫作伪,那准备好的说辞忽然就卡在了喉间。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完全偏离了预期的反应。
薛长老见他这般情状,只当他是被说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哈哈一笑,也不再追问,转而扯开嗓门,朝着内堂嚷嚷:“老玉!老秦!快出来!咱家最爱俏的小迦蓝回来了!”
小脸微红的迦蓝又听到了阿常的笑声,这次声音更大了。
脚步声杂乱。玉长老撩开布帘,见到迦蓝,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内敛的欣喜,随即化为如水的温柔,轻轻颔首,仿佛他只是出门玩了几天然后回家来了。而秦长老则一边擦着沾满可疑草药汁的手,一边溜溜达达地凑了过来,他看起来激动坏了,脚下打滑差点没扑在地上。迦蓝本想扶一把却被要面子的秦长老躲开了。秦长老笑嘻嘻地拖着步子围着迦蓝绕了几圈,视线也在迦蓝耳坠上转了好几圈,最后眉毛一挑,露出个“你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我看出来了但是我不会瞎说,你尽管放心”的了然笑容。
迦蓝……这次真的脸红了。
没有预想中的失望、规劝或悲悯。只有薛长老依旧洪亮的,带着不耐烦的嗓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帮忙!今个病人多,正缺人手!”他顺手就将一摞待处理的药材塞到迦蓝怀里,动作自然熟稔得仿佛迦蓝只是昨日刚出门采药,今日便回了家。
迦蓝抱着满怀带着清苦气味的干枯草药,有些怔忡。那预想中的风雨雷霆并未降临,反而是这种过于寻常的又理所当然的接纳,这让他心头漫上一种不真切的暖意,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更深的疑虑。
他们当真,一无所知?
白水镇消息再闭塞,他叛佛之事也不可能全无风声。这平静,反倒像暴风雨前刻意维持的假象。可这假象如此温暖,谁又舍得去质疑呢。
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劝他,就这样吧,这样很好。迦蓝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
不愿细想,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就是想……稍微放纵一会,哪怕就是一会。于是他便端着那满怀的草药,乖乖地走到角落,坐在小凳上开始分拣,动作细致而专注,一如当年。
阿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不太明白,却觉得这里的氛围很好。他机灵地凑到薛长老身边,仰起小脸嘴巴甜甜:“老先生,我能做点什么吗?”
薛长老低头瞥他一眼,顺手塞过去一把小扫帚:“去!把那边的药渣扫了,别碍事!”
“好嘞!”阿常接过扫帚,干得卖力。结果积极过头力气似乎用大了,竟把墙皮扫下来一块。没了白灰,露出来的砖石上都是细密的缝,隐隐约约间有一抹金光悄然流过,无声无息,无人在意。阿常缩了缩脖子,偷偷用眼角瞄了一圈四周,然后迅速的用脚尖挪了个小坛子,将掉了墙皮的砖石快速遮住。
迦蓝看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微微垂了眼继续分拣着草药,那些草药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却干净的完全不需要打理。他犹豫着,掰开一小块坚硬的根茎,指尖触及到新鲜的截面,他感受到一丝精纯却略显滞涩的佛力,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佛力……他再熟悉不过,是与他的佛骨竟有着同源的气息。可当他细细感知,那力量深处却又缠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像是被强行催发,失去了自然圆融的韵律,透着一股人工造就的刻意。
他抬眼,看着薛长老转身在骂另一个紧张到一个伤口敷了八层药草的学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他转向另一边就对上玉长老温柔的眼,玉长老对他笑了笑便转身去耐心照料正不停咳嗽的王大娘;而秦长老主动走到了他身边,对他好一顿挤挤眼,然后挥挥手示意他做自己的事情后,就自顾自蹲到一边,对着一株毒草开始就念念有词,叨叨的还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迦蓝就听到一句什么石头啊石头啊石头你快点发芽吧……他没好意思问,只是在想秦长老是不是昨晚又去偷了酒喝,导致现在都没睡醒。
而医馆里的镇民看到他也很是稀奇。他们都还记的他,管他叫漂亮的小佛子,他们关心着他的近况,问他要不要来家里吃饭,问他这次想住多久,甚至有人错窜他要不还个俗,他表姐家的二丫头生的极好看。然后这人便在秦长老猖狂的笑声中被薛长老狠狠地喷了一顿。
要说不同么,那就是医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小沙弥,医馆里一群,后山采药的一堆。还都是些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不开就早早入了佛门。不过孩子多还挺有生机的,迦蓝多看了几眼也没说什么。
外界的三界纷争、佛魔对立、叛徒污名,似乎都被这间充斥着浓郁药香、汗味、吼叫声与病患呻吟的简陋医馆,彻底隔绝在外。
这里不在乎他是佛子迦蓝,不在乎他是魔尊陛下的小菩萨。
在这里,他就只是大家都认识的,一个许久没来的,曾在医馆学习过的漂亮小孩。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胸中的那点滞涩积的更重了。他明明知道,可是周遭都是无比熟悉的药香,这矛盾的感觉交织着,在他心间越聚越多,沉甸甸的,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
就好像……这样真的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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