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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十二月,特罗姆瑟陷入最深的黑暗。
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以下,连正午时分的深蓝色微光也吝啬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路灯和橱窗维持着人造的光明。街道上人迹稀少,连海鸥都不再出现——它们飞往南方过冬了。
顾言澈已经习惯了这种永恒的夜晚。
他的生物钟完全紊乱,睡眠断断续续,有时候下午三点就困得睁不开眼,有时候凌晨两点还清醒着。
他不再强迫自己按照北京时间作息,而是顺从身体的节律——困了就睡,醒了就起。
他开始记录黑暗。
不是用相机——照片留不住黑暗的质感。他用文字,用素描,用任何能捕捉那种感觉的方式。
笔记本上写满了观察:
「12月3日,下午四点。窗外漆黑如墨,但仔细看,能分辨出峡湾水面的微弱反光。像黑色的丝绸,泛着几乎看不见的深蓝。」
「12月7日,午夜。下楼倒垃圾,抬头看到极光。很淡,像谁用绿色的水彩在天空抹了一笔。站了十分钟,直到手指冻僵。」
「12月12日,海伦说今天是‘一年中最黑暗的一天’。但实际上,每一天都一样黑。」
他也开始认真学挪威语。每周三次去语言学校,班上有五个学生:一个德国工程师,两个法国情侣,一个日本留学生,还有他。
老师是个活泼的中年女人,总说“你们选了个最难的时候来学挪威语,因为看不到太阳,大脑会变慢”。
但顾言澈学得很快。他有语言天赋,更重要的是——他有大把时间。在无尽的黑暗里,学习成了对抗虚无的最好方式。
——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
特罗姆瑟最重要的节日。不是因为传统,而是因为这一天之后,太阳会开始回归——虽然慢,但确实在回归。
海伦邀请顾言澈参加画廊的冬至派对。
“我们必须庆祝,”她在电话里说,“庆祝我们熬过了最黑暗的时候,庆祝光明即将回来。”
派对在晚上六点开始,但“晚上”在这里只是个概念——天色从下午三点就开始“暗”,虽然本来就暗得不能再暗。
画廊装饰满了蜡烛和串灯,温暖的光填满每个角落。
来了三十多个人,大多是艺术圈的人,也有普通市民。大家带来食物和酒,气氛热闹得几乎让人忘记外面的永恒黑暗。
顾言澈帮忙布置餐桌,海伦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红酒。
“沈从冰岛寄来了礼物。”她说。
顾言澈的手顿了一下。
海伦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顾言澈接过来,没有立刻打开。盒子很小,很轻,包着简单的棕色包装纸。
“她怎么知道我会来派对?”
“我告诉她的,”海伦微笑,“我跟她说,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学挪威语,参加聚会,像个真正的特罗姆瑟人。她说‘那就好’,然后寄了这个来。”
顾言澈看着手里的盒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里面是一块黑色的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形状不规则,但握在手里刚好。
石头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他凑到灯光下才看清:
Lys kommer alltid tilbake.
(光总会回来。)
顾言澈握紧了石头。冰凉的触感,但很快被手心捂暖。
“这是什么石头?”他问。
“火山岩,冰岛特产。”海伦说,“沈说她在火山脚下捡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顾言澈没有说话。他把石头小心地放回盒子,收进口袋。
“她……在冰岛好吗?”
“很好。她发来了一些画,我打算明年春天办个展。”海伦说,“她的新作品……很有力量。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沈听夏了。”
顾言澈点点头。他知道。
沈听夏正在变成她自己——完整的,独立的,不再被任何人定义的自己。
而他在这个过程中,只能远远地看着。
派对进行到高潮,所有人举杯,用挪威语唱起传统的冬至歌曲。
歌词简单重复,大意是:黑暗终将过去,光明总会回来。
顾言澈跟着哼唱,虽然发音不准,但心意是真的。
唱完歌,大家开始分享过去一年最艰难的时刻。有人失去亲人,有人失业,有人生病。
轮到顾言澈时,大家都看着他——这个突然出现在北极圈冬天的中国人。
“我最艰难的时刻……”顾言澈用缓慢但清晰的挪威语说,“是发现自己错过了十二年。发现有人爱我十二年,而我从未看见。”
房间里安静下来。
“但我现在在这里,”他继续说,“在黑暗中,学习看见。学习等待。学习……珍惜那些我曾经视而不见的光。”
他说完,大家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始鼓掌。不是热烈的掌声,而是理解的、温柔的掌声。
海伦走过来,拥抱了他一下。
“你会找到光的,顾。”她说。
——
派对结束后,顾言澈没有立刻回家。他沿着海港散步——路灯在雪地上投下黄色的光晕,空气中飘着雪花,很小很轻,像谁撒下的盐。
走到码头尽头,他停下,看着黑暗的海面。
口袋里,那块火山石沉甸甸的。他拿出来,在路灯下看。
黑色的石头在光里泛出细碎的银色斑点,像把整个星空都浓缩在里面了。
「光总会回来。」
沈听夏送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鼓励他度过极夜?还是隐喻他们的关系?或者,只是单纯的祝福?
顾言澈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把石头放回口袋,继续往前走。
路过沈听夏的公寓时,他停下脚步。
窗户是黑的——转租给了一个来研究极夜对心理健康影响的德国学者。
他见过那人一次,戴眼镜,很严肃,总拿着笔记本记录什么。
顾言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见到她”。
他现在更执着于“理解她”——理解她为什么选择这里,理解她如何在黑暗中找到光,理解她如何用十二年爱一个人,然后又用两个月放下。
这种理解,比见面更重要。
——
冬至过后,天空确实开始有变化。
不是立刻变亮,而是一种……质地的改变。
黑暗不再那么厚重,开始透出一点深蓝色的底色。
正午时分,地平线方向会出现一条极细的、金红色的光带,只持续几分钟就消失。
但那就是希望。
太阳开始回归的信号。
顾言澈每天都会在正午时分出门,站在能看到地平线的地方,等待那几分钟的光。
有时候天气不好,云层太厚,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还是会等。
等待成了他的日常。
等待光,等待春天,等待……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一月初,他收到了沈听夏从冰岛寄来的明信片。
这次有邮票,有地址,是正式的邮寄。
明信片上是冰岛黑沙滩的照片,黑色的沙子,白色的浪花,灰色的天空。背面是她的字迹:
「顾言澈,冰岛的冬天很特别。这里也有极夜,但不一样。风很大,海很凶,火山在脚下沉睡。我在画一个新的系列,关于火与水,关于毁灭与新生。希望你在特罗姆瑟安好。沈听夏。」
没有“我想你”,没有“你怎么样”,只是平静的分享。
顾言澈把明信片钉在墙上,和之前那张放在一起。
一张说“极夜很长,照顾好自己”。
一张说“我在画新的系列”。
她在往前走。
他也应该往前走。
——
一月十日,特罗姆瑟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从凌晨开始,雪花就铺天盖地地落,到中午时,积雪已经没过小腿。
顾言澈被社区通知要求帮忙铲雪——在北极圈的小城,这是居民义务。
他穿上最厚的衣服,拿起铲子出门。
街道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忙碌,彼此打招呼,互相帮忙。
顾言澈加入了铲人行道的队伍,一铲一铲,把雪推到路边。
劳动了两个小时,身体发热,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休息时,有人递给他一杯热茶,是邻居的老太太,会说一点英语。
“你适应得很好。”老太太说。
“还在学习。”顾言澈喝了一口茶,温暖直抵胃里。
“你为什么来这里?”老太太问,“大多数人夏天来,看午夜太阳。冬天来的,要么有工作,要么有故事。”
顾言澈想了想:“我有故事。但故事已经结束了,我在学习怎么继续生活。”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追问。在特罗姆瑟,每个人都有故事,但很少有人刨根问底。
这里的生存法则之一就是:尊重彼此的沉默。
“春天快来了,”老太太说,“二月,太阳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会看到世界上最美的日出——太阳离开两个月后第一次升起,整个城市都会庆祝。”
“我会等着看。”顾言澈说。
“你应该等。”老太太拍拍他的肩,“人生和太阳一样,走了总会回来。只是有时候,回来的方式不一样了。”
顾言澈若有所思。
铲完雪回家,他洗了热水澡,站在窗前看外面还在飘的雪。
路灯下,雪花像无数细小的银屑,旋转着落下。
手机响了,是苏晴。
“顾言澈,你还活着吗?”她的声音从八千公里外传来,带着北京冬日的干燥。
“活着。”顾言澈微笑,“而且活得挺好。”
“特罗姆瑟现在什么样?”
“全是雪,全是黑暗。但很美。”
苏晴沉默了一会儿:“你变了。”
“是吗?”
“是的。以前你说话很快,很急。现在……很慢,很平静。”
顾言澈看着窗外的雪:“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很慢。黑暗很慢,雪很慢,时间也很慢。”
“那……你想回来吗?”
“不知道。”顾言澈诚实地说,“也许春天过后会回去看看。也许不会。”
“林妗夏在巴黎订婚了,”苏晴突然说,“和一个法国画家。她发了照片,看起来很幸福。”
顾言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很好。她值得幸福。”
“你呢?”苏晴问,“你找到你要的了吗?”
顾言澈想了想:“我在找。不一定是找到什么,而是……在找的过程中,我找到了自己。”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
“顾言澈,”苏晴最后说,“我替听夏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终于学会了看见。”苏晴的声音有些哽咽,“虽然太晚了,但至少……你学会了。”
挂了电话,顾言澈继续站在窗前。
雪还在下。
黑暗依然浓厚。
但他的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开始透出光。
——
一月二十日,顾言澈在语言学校通过了挪威语A2考试。
老师很惊讶:“你只学了不到三个月,这进度太快了。”
“我有时间,”顾言澈说,“在黑暗里,学习是唯一的光。”
老师被这句话打动,送了他一本挪威诗集作为奖励。顾言澈翻开,看到扉页上写着一句诗:
??I morket finner vi lyset i oss selv.??
(在黑暗中,我们在自己身上找到光。)
那天晚上,顾言澈做了个梦。
梦里不是特罗姆瑟的黑暗,也不是北京的夏天,而是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有山,有海,有极光,还有沈听夏。
沈听夏在画画,背对着他。他走过去,看到画布上不是他,不是风景,而是一片混沌的色彩,像宇宙初开。
她回头看他,微笑。
“你来了。”她说。
“我来了。”他说。
“太晚了。”她说,但语气里没有责备。
“我知道。”他说。
然后梦就醒了。
顾言澈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摸到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
他起床,走到窗前。
外面,雪停了。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深邃的星空。
在正北方向,极光正在升起——不是淡绿的一抹,而是壮观的、流动的光幕,绿色、紫色、粉色交织,像天空在跳舞。
顾言澈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发给任何人,只是存在相册里。
他给照片命名:
「在黑暗中等待的光。」
然后他回到床上,闭上眼睛。
窗外的极光还在舞动,透过眼皮,他能感觉到那种变幻的光。
但这次,他没有再做梦。
他只是安静地睡着,在北极圈的深冬里,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着。
等待着太阳回来。
等待着春天到来。
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等不到的人。
但他不再焦虑。
因为他终于明白——
有些等待,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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