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夏天

作者:爱脱裤子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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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妍的警告



      高跟鞋的声音。

      那种声音很特别——清脆的,有节奏的,像秒针在青石板上走动。林夏正在柜台后面整理新到的书单,听见声音从巷口一路响到店门口时,手指顿了一下。他知道是谁。

      风铃响了。

      宋妍推门进来,带着初秋微凉的风和昂贵香水的气息。她今天穿米白色羊绒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耳朵上坠着小小的珍珠。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书店——像扫过某种需要评估的资产。

      江野正蹲在书架前帮林夏搬一箱旧书。

      他穿着灰色毛衣,袖口挽到手肘,额前有细密的汗。林夏穿着过于宽大的棉质衬衫,袖管空荡荡地垂着,正低头核对书目。两人靠得很近,江野说了句什么,林夏侧过脸,很轻地笑了。

      那个笑容很短暂,像蜻蜓点过水面。

      但宋妍看见了。

      “江野。”

      她的声音不高,刚好能让整个书店听见。江野回头,看见她的瞬间,眉头皱了皱——那种下意识的,来不及掩饰的烦躁。林夏则慢慢直起身,手里的书目单窸窣作响。

      “你怎么来了?”江野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宋妍没回答,而是先走向林夏。她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某种疆界。她在柜台前停下,伸出手。

      “宋妍。”她说,“江野的未婚妻。”

      林夏看着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很完美,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铂金手链。他迟疑了大概半秒,还是伸手握了握。

      “林夏。”

      他的手很冷。宋妍感觉到了,于是握得更用力了些,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肤里。她微笑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林先生,听说你病了?”停顿,“要注意身体,别拖累别人。”

      林夏抽回手。

      动作很快,像被烫到。他的脸色本来就白,现在更是白得透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但他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声音很轻:

      “谢谢关心。”

      江野走过来,插进两人之间。“宋妍,”他的语气里带着警告,“有事?”

      “来看看你新投资的项目。”宋妍转向他,笑容重新变得得体,“伯母让我带些补品过来——听说你最近都住在汀州?”

      她故意把“住”字咬得很重。

      林夏低下头,继续整理书单。纸张在他手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手指在抖,很轻微,但他控制不住。江野瞥了他一眼,然后对宋妍说:

      “出去说。”

      “为什么出去?”宋妍的笑容淡了些,“林先生不是外人吧?毕竟——”她环视书店,“你都住到人家店里了。”

      书店里还有两个客人,闻言抬起头。

      江野的脸沉下来。他抓住宋妍的手臂,力道不小。“我说,出去说。”

      巷子很深。

      汀州古城的巷子都这样——窄,弯,两侧是高高的白墙,墙头探出枯萎的藤蔓。秋天了,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地落。宋妍跟着江野走到巷子中段,他终于停下,转身。

      “你想干什么?”

      直截了当。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宋妍靠在墙上,从手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

      “来看看你。”她说,“看看你为了一个快死的人,能疯到什么程度。”

      江野的眼神冷下来。

      “注意你的用词。”

      “用词?”宋妍笑了,笑声很干,“江野,你以为我在乎用词?我在乎的是你。是你把自己关在这个破书店里,守着一个根本活不过冬天的人。江氏现在什么情况你知道吗?董事会那些老家伙天天在找你,你妈压不住了,她子宫肌瘤复发了你知道吗?”

      江野沉默。

      风穿过巷子,卷起地上的落叶。一片枯叶粘在宋妍的鞋尖上,她低头看了看,没踢开。

      “他签了协议。”江野终于开口,声音很哑,“二十万,买他离开我。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宋妍承认得很干脆,“我还知道,你每年给他匿名打钱。十万,二十万,打进医院账户。你以为他不知道?他当然知道——但他收了,江野。他收了钱,然后继续躲着你。为什么?因为他比你清醒。”

      “清醒什么?”

      “清醒地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宋妍弹了弹烟灰,“清醒地知道,他这种出身,这种病,配不上你。清醒地知道,爱情救不了命,但钱可以——至少能让他妈多活七个月。”

      江野一拳砸在墙上。

      很响。骨节与青砖碰撞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宋妍没动,只是看着他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红痕。

      “那你呢?”江野盯着她,“你告诉我妈那二十万的事,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好?”

      “对。”宋妍直视他,“就是为了你好。江野,你根本不知道他当年面对的是什么——他妈躺在ICU,一天一万的费用,他爸欠的债主天天上门。二十万?那是救命钱。换了是我,我也会签。但你不该知道吗?你该。你应该知道他为了钱放弃了你,然后该死心。”

      “但我没死心。”

      “所以你傻。”宋妍把烟扔在地上,踩灭,“傻到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傻到为了他,连江氏都不要了。傻到——”她顿了顿,声音突然软下来,“傻到看不见,这十年,我一直在这里。”

      江野别开脸。

      巷子那头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叮铃铃的,很清脆,像某种遥远的提醒。

      “宋妍,”他说,“我们解除婚约吧。”

      安静。

      很长很长的安静。宋妍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一种深深的疲惫。最后她笑了,摇摇头。

      “就为了他?”

      “为了我自己。”江野说,“我累了。演戏演了十年,我累了。”

      “那我呢?”宋妍的声音开始发抖,“我这十年算什么?江野,我陪你演了十年,陪你应付董事会,陪你照顾你妈,陪你——陪你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现在你说你累了?”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宋妍的声音突然拔高,在巷子里激起回声,“我要你清醒一点!你看看他——”她指向书店方向,“他能活多久?三个月?五个月?等他死了,你还有什么?一个破书店?一段回忆?江野,你他妈醒醒!”

      江野看着她。

      很仔细地看着。看着这个认识了二十年的女人,看着她眼里的泪光,看着她颤抖的肩膀。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宋妍总是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他爬树,她在下面喊小心;他打架,她跑去告状;他父亲去世那晚,她偷偷翻墙进来,塞给他一盒巧克力。

      “别哭了。”她说,“吃了甜的,就不苦了。”

      现在她在哭。

      为了他哭。

      江野伸手,想拍拍她的肩,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最后他只是说:

      “宋妍,你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宋妍抹了把脸,妆容有些花了,“什么是更好的?一个不爱我但门当户对的人?一个像你一样,心里装着别人的空壳?江野,我三十岁了,我不是小女孩了。我知道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我爱了你二十年,而你爱了一个死人十年。”

      “他没死。”

      “快了。”宋妍的声音冷下来,“医生说的,最多半年。江野,你准备怎么办?等他死了,你也去死?”

      江野没回答。

      他转身要走,宋妍突然叫住他。

      “等等。”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给你看样东西。”

      信封很普通,白色,没有字迹。

      江野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林夏在酒吧,穿着白衬衫,正在给一个富婆倒酒。照片角度抓得很好,能看清林夏侧着脸,睫毛垂着,嘴唇抿得很紧。富婆的手搭在他肩上,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陷进棉质布料里。

      拍摄日期:三年前,冬至夜。

      “我雇人拍的。”宋妍说,“那天晚上,你去找他,对不对?你看见他在酒吧,以为他堕落了,以为他真的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然后你扔了挂件,走了。”

      江野捏着照片,指关节发白。

      “但你没看见后面的事。”宋妍继续说,“你走后五分钟,他冲进卫生间,吐了。吐的是血。酒吧老板叫了救护车,他在医院躺了三天。病历显示——尿毒症引起的胃出血,晚期症状。”

      照片在江野手里皱成一团。

      “他为什么要去酒吧?”宋妍问,声音很轻,“因为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透析,吃药,住院——你那点匿名捐款根本不够。但他不能找你,协议规定了,他找你,要赔两百万。所以他去陪酒,一杯酒两百块,一个晚上能挣一千。够他三天药费。”

      江野闭上眼睛。

      巷子里的风更冷了,吹得他毛衣领口翻动。他突然想起那个冬至夜——林夏接了他电话,说“爱上别人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残忍。他当时在宿舍,窗外下着那年第一场雪,手机贴在耳边,听见背景音里有隐约的音乐声。

      他以为那是酒吧的喧闹。

      其实是医院的广播。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江野睁开眼,声音嘶哑。

      “因为我看不下去了。”宋妍说,“看你恨了他三年,看他折磨了自己三年。江野,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傻。”

      书店方向传来风铃声。

      有人进出。江野突然想起林夏还在店里,想起他苍白的脸,想起他整理书单时颤抖的手指。他转身要走,宋妍又说:

      “还有一件事。”

      江野停住。

      “那二十万,”宋妍说,“他没花在自己身上。一分都没有。全部打进了医院账户,交他妈的手术费。他自己的治疗费,是靠打工挣的——早餐店,五金店,补课班,酒吧。直到去年书店开始盈利,他才停了其他工。”

      她顿了顿。

      “江野,他从来没背叛过你。他只是——太爱你了,爱到不敢拖累你。”

      江野冲回书店。

      几乎是跑。青石板路在脚下飞快后退,风灌进喉咙,像刀割。他推开店门,风铃剧烈摇晃,发出凌乱的声响。店里,林夏正在给客人打包咖啡——新到的云南豆子,香味很浓。

      客人是个年轻女孩,正在扫码付款。

      林夏背对着门口,弯腰拿包装袋。他的背影很薄,衬衫空荡荡的,肩胛骨凸出来,像随时会刺破布料。江野走过去,脚步很急。

      “林夏。”

      林夏转身。看见江野的表情,他愣了一下。

      客人结完账离开,风铃又响了一次。书店里安静下来,只剩咖啡机残留的嗡鸣。江野把手里的照片递过去——那张皱巴巴的,他在巷子里揉了又展开的照片。

      林夏接过来,看了一眼。

      然后他笑了。

      很淡的笑,嘴角弯起一点点弧度,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拍的还挺清楚。”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评价天气,“那天我状态不好,笑得有点僵。”

      “林夏——”江野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

      “江野,”林夏打断他,抬眼看他,“你早知道二十万的事,对不对?”

      江野僵住。

      “所以你恨我。”林夏继续说,一边说一边把照片仔细折好,放回柜台抽屉里,“恨我没求你,恨我选了钱。恨我——宁可去陪酒,也不肯低头找你。”

      “不是——”

      “就是。”林夏的笑容加深了些,但眼睛红了,“江野,我太了解你了。你骄傲,你要强,你不能接受被放弃。所以当我签了协议,拿了钱,你就觉得——哦,原来我在他眼里,只值二十万。”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但你知道那二十万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妈能上手术台,意味着她能多活七个月,意味着——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最后一点念想。”他的声音开始抖,“江野,我没得选。在爱你和救我妈之间,我没得选。”

      眼泪掉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柜台玻璃上。林夏抬手去擦,手在抖,擦不干净。他咳嗽起来,一开始是轻咳,然后越来越重,弓起背,整个人都在颤抖。

      “林夏——”江野上前扶他。

      林夏推开他的手,继续咳。咳嗽声很压抑,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挤出来。他捂住嘴,肩膀剧烈起伏。江野看见指缝间渗出的红色——鲜红的,刺眼的红。

      “林夏!”

      血从指缝溢出来,滴在白色衬衫上,迅速洇开。林夏低头看着那片红色,眼神有些茫然,然后他抬眼看向江野,想说什么,但一张口,更多的血涌出来。

      他向前倒去。

      江野接住他。很轻,轻得不像一个成年人。林夏靠在他怀里,眼睛半睁着,睫毛上沾着血珠。他张了张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对……不起……”

      然后闭上眼睛。

      救护车的鸣笛声。

      那种声音很尖锐,穿透古城宁静的午后,像某种不详的宣告。江野坐在救护车里,握着林夏的手——那只手很冷,指尖泛着青紫色。医护人员在忙碌,测血压,上监护仪,扎针。

      血压70/40。

      心率130。

      血氧88%。

      数字在屏幕上跳动,每一次跳动都牵动江野的神经。他盯着林夏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睫毛偶尔颤动,证明他还活着。

      “病人之前吐过血吗?”医生问。

      “……”江野想起宋妍的话,“三年前,有一次。”

      “尿毒症晚期,”医生皱眉,“胃黏膜脆弱,很容易出血。这次量不小,要立刻止血,输血,加强透析。”

      救护车拐进医院大门。

      担架床被推下来,轮子碾过水泥地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江野跟着跑,白衬衫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暗红色的污渍。急诊室的门打开,又关上,他被拦在外面。

      “家属在外面等。”

      门关上。

      玻璃窗里,人影晃动。江野站在走廊,看着自己的倒影——头发凌乱,眼睛充血,衬衫皱巴巴的。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地砖很凉。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高跟鞋的声音。宋妍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下。她递过来一瓶水,江野没接。

      “他会死吗?”江野问,声音哑得厉害。

      宋妍沉默了一会儿。

      “医生说,如果这次能挺过去,还有三个月到半年。”她也在墙边坐下,不顾昂贵的羊绒大衣沾上灰尘,“如果挺不过去——”

      “不会。”江野打断她,“他不会。”

      宋妍看着他,眼神复杂。

      走廊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护士站的呼叫铃偶尔响起。窗外的天色暗了,秋天傍晚来得早,才五点,就已经有了暮色。走廊灯还没开,昏暗的光线里,江野的侧脸像石刻。

      “你爱他什么?”宋妍突然问。

      江野没回答。

      “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宋妍继续说,声音很轻,“爱他什么?长得不算特别好看,性格闷,身体差,家里一堆烂摊子。后来我想明白了——你爱他的脆弱。江野,你从小什么都有,所以你不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但林夏知道。他活在失去里,活在随时会死去的恐惧里。这种脆弱吸引你,因为那是你没有的东西。”

      江野还是没说话。

      “但脆弱会杀死你。”宋妍转头看他,“你看,他现在躺在里面,可能再也醒不过来。而你坐在这里,像个疯子。江野,这就是爱一个病人的代价——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死,一次又一次。”

      “那就看着。”

      江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我就看着他死。一次,两次,一百次。宋妍,你不懂——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三年前,他推开我的时候,我就该死了。但我没死,因为我恨他。恨他让我活下来,一个人活。”

      他顿了顿。

      “现在我不恨了。我知道他为什么推开我——因为他爱我。爱到宁可让我恨他,也要让我活着。”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死。”

      宋妍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江野,你真是个疯子。”

      “是。”江野承认,“我早就疯了。”

      急诊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江野立刻站起来,腿麻了,踉跄了一下。宋妍扶住他。

      “血止住了。”医生说,“但病人情况很不乐观。肾功能衰竭加重,需要立刻转入ICU,做连续性血液净化。另外——”

      他顿了顿。

      “病人清醒时让我转告一句话。”医生看向江野,“他说:‘江野,别救我,让我走。’”

      走廊里的灯光就在这时亮起来。

      惨白的,刺眼的荧光灯,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所遁形。江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那灯光钉在原地。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告诉他——”

      “死了这条心。”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别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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