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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局新弈(下)
三日之期,如同悬于头顶的利剑。
清寂小筑内,谢烬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枯坐了三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只是睁着一双沉寂得可怕的眼,望着窗外云卷云舒,日升月落。
脑海中,是两个世界的厮杀。
一个是属于魔尊谢烬的世界。那里只有仇恨的烈焰,焚烧着理智与底线。云衍必须死,青霄宗必须覆灭,所有挡在路上的,皆可屠戮。管他什么灾厄,什么众生?魔,本就该无法无天,顺逆由心!
另一个世界,却不断闪现着一些他试图遗忘、却始终无法彻底磨灭的画面。并非仁慈,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力量巅峰时期对“秩序”与“混沌”的本能认知。纯粹的毁灭与吞噬,最终只会导向虚无。即便是他统御魔域时,也需一定的规则,而非彻底的疯狂。那九幽蚀魂瘴,听其名,观其气息,更像是后者——一种无序的、侵蚀一切的混沌。若任其爆发,或许连他这“魔”,也再无立锥之地。
更何况,云衍那句“幽冥烛照既已注意到你,你便再无退路”,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神经。那王座上的身影,那穿透时空的一瞥,带来的威胁感,甚至超过了云衍,超过了那未曾谋面的蚀魂瘴。
他仿佛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前后皆是万丈深渊,唯一的桥梁,却通向那个他最憎恶的人。
第三日的夕阳,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谢烬缓缓站起身。因为久坐,筋骨发出僵硬的咯吱声。他走到那面蒙尘的菱花旧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属于沈千澜、却嵌着一双魔尊眼眸的脸。
苍白,阴郁,眼底深处是挣扎后残留的猩红与一片死水般的冰冷。
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褶皱的深色弟子服——这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他以往风格的颜色。然后,他转身,没有任何犹豫,推开了清寂小筑的门。
夕阳的余晖瞬间将他吞没,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
他一步步,朝着那座巍峨的摇光殿走去。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命运的弦上,发出无声的震鸣。
沿途遇到的弟子,皆下意识地避让开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传闻中灵根尽毁、却深得仙尊“青睐”的沈师兄。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寂而危险的气息,与三日前判若两人。
无人阻拦。
摇光殿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口,在他面前缓缓洞开。
殿内没有点灯,唯有最后一缕残阳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如同伤痕般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力量过度透支后的虚浮感。
云衍就坐在大殿尽头的云床上。
他似乎刚从入定中醒来,或者说,根本未曾真正入定。脸色比三日前更加苍白,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内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清冷,多了几分罕见的、易碎的倦怠。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帘。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杀气,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在空旷的大殿中无声碰撞。
残阳的光带恰好横亘在两人之间,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良久。
谢烬停在光带之前,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笼罩。他开口,声音因为三日未曾饮水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
“我留下。”
三个字,掷地有声。
云衍静静地看着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预料。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条件。”谢烬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云衍,“我要知道关于幽冥烛照的一切。我要拥有足以应对那蚀魂瘴、并且……足以自保的力量。事成之后,你我之间,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他紧紧盯着云衍,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云衍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
“可。”
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附加条款。
这反而让谢烬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颤动得更加厉害。他预料过云衍的推诿、算计,甚至是以势压人,却独独没有料到如此干脆的应允。
“我如何信你?”谢烬逼近一步,踏入了那道光带,半个身子沐浴在残阳的血色之中,眼神咄咄。
云衍微微抬眸,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凌厉轮廓的身影,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嘲弄。
“谢烬。”他唤他,声音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到了你我这般境地,承诺与誓言,还有何意义?”
他缓缓站起身,素白的内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单薄。他走向谢烬,步伐很慢,带着伤后的虚浮,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
“信与不信,在于你。”他在谢烬面前一步之遥处站定,两人之间仅隔着那道逐渐黯淡的光带,“本座能给你的,唯有眼前这条或许通往生路,或许通往更深渊狱的路。”
他抬起手,并非攻击,也非示好,只是随意地拂了一下衣袖,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他自己的那丝血腥气驱散。
“至于力量……”他的目光落在谢烬丹田的位置,那里,魔种正在沉寂中缓慢恢复,“《蚀髓种魔诀》的路子,你既已踏上,便无法回头。本座会助你掌控它,而非被它吞噬。但最终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身。”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
“至于幽冥烛照……”云衍的视线移开,望向殿外彻底沉入黑暗的夜空,眼神变得幽深难测,“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知道得太多,于你眼下,并非幸事。”
又是时机未到!
谢烬胸中一股邪火窜起,几乎要压制不住。但他死死攥紧了拳,将翻腾的杀意按捺下去。他知道,云衍说的是事实。以他现在的状态,知道得越多,或许死得越快。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我便看看,你这条‘生路’,究竟通往何处!”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最后一缕残阳之光彻底湮灭。
黑暗如同潮水,瞬间吞噬了整个大殿。
也吞噬了两人之间,那短暂而脆弱的“盟约”。
在绝对的黑暗中,视觉失去作用,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谢烬能清晰地听到云衍略显急促而虚弱的呼吸声,能闻到那清冽气息中无法掩饰的血腥与药味,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因为站立而微微不稳的气息流转。
他很虚弱。
比表现出来的,更虚弱。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再次探出头——现在,是杀他的最好时机!只要一击!凝聚所有残存的力量,甚至再次引动魔种……
这个念头带着无比的诱惑力,灼烧着他的理智。
黑暗中,他感觉到云衍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他内心最隐秘的挣扎。
然后,他听到云衍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中,没有恐惧,没有戒备,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想动手?”云衍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得令人心寒,“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他竟然……主动点破!
谢烬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魔种在丹田内发出危险的嗡鸣,一丝冰冷的魔元不受控制地萦绕上指尖。
杀?还是不杀?
理智告诉他,此刻杀了云衍,他或许能凭借魔种与对摇光峰的熟悉逃出去,但之后呢?面对那随时可能爆发的蚀魂瘴,面对那未知的幽冥烛照,他独自一人,又能支撑多久?
情感却在疯狂叫嚣:杀了他!报仇!这是你数百年的执念!
两种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拉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
云衍忽然向前迈了半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呼吸可闻。
谢烬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素白内袍带来的细微气流,能闻到那愈发清晰的、混合着冷香与血腥的气息。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精准地、轻轻地,覆上了他凝聚着魔元、微微颤抖的右手。
没有用力,只是覆盖。
如同覆盖在一头即将暴起伤人的凶兽利爪之上。
“本座说过,”云衍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清晰,“选择权,在你。”
那微凉的触感,像是一道冰流,瞬间浇灭了谢烬心中翻腾的杀意。他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烙铁烫伤,踉跄着后退数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殿柱。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云衍没有再逼近,也没有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
许久。
谢烬缓缓直起身,眼中的猩红与疯狂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
“开始吧。”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黑暗里,云衍似乎微微颔首。
“随我来。”
他转身,朝着大殿更深的黑暗走去,步伐依旧虚浮,背影却挺直如松。
谢烬看着那道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白影,最终,抬步,跟了上去。
两道身影,一白一暗,前一后,默然无声地,沉入了摇光殿更深沉的秘密与未知的前路之中。
残局已启,新弈方始。
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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