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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每年秋天我都会摘几颗枣子埋进土里,结果离开平知县的土地,枣核再也没有发过新芽了。况且我也不像她。我没有什么植树的天赋。”
蒋翡见池渊又捡了一颗,拧着眉毛要往嘴里扔。他不由得好笑,扣住他的手,道:“太难吃了,你别吃了。”
“……还不错啊。”池渊脱口而出。
蒋翡一愣,出神地盯着他。
七年太长了,足够让他把自己揉碎重塑一遍。可七年又何其短,时光流沙般簌簌而下,在池渊身上连个象征性的印记也不肯打。
他之前觉得池渊天真可恶,现在却忍不住觉得这等心性珍贵了。
“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们溜出皇宫,我非要你尝尝棉州特色,结果那人做的不好,你就是这个表情。说的也是‘还不错啊’。”蒋翡道。
“你原来还有记忆啊?”池渊低头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闷声说。
他肌肤发痒,仓皇地想要抽回去,又隐约觉得贪恋,最终还是一动不动地任蒋翡扣着他的手背。
蒋翡倒是恍若无事地把手收了回去,说道:“我记性确实不太好。只是有些事,忘记比牢记难太多了。”
池渊心跳猛然加速,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蒋瑛的聘妻,你见过没有?”
“好像是……哪个官员的嫡长女。我未曾见过。”蒋翡道,“已经算好了日子,是下月廿二,你来不来?”
“自然来。”池渊立刻道,又忐忑问道:“那你现在有婚约对象吗?”
蒋翡蹙起眉。
池渊顿觉后悔,怕自己这个问题冒犯到他,开始搜肠刮肚地找借口想要盖过去。
然而蒋翡却压根没想婚约的问题,他的思绪停在下月廿二这个日子。如果池渊那个时候还不动身回京……他十有八九是没有回京述职的打算了。
蒋如赫不会想在世子婚宴上见到池渊的。他想着对策,随口回道:“没有。”
“太好了,我也没有。”池渊说完就想咬舌自尽,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果不其然,蒋翡莫名其妙盯着他看。池渊耳根发热,支支吾吾道:“赵诲安已经娶妻生子了,得闲时叫都叫不出来。还是无牵无挂为好……”
蒋翡点头,顺着话题问:“左进如何?”
“左进在检察院当值,与我是同僚。”池渊突然反应过来,“他不像会议亲的人,但大概也快了吧。左都御史可不像我爹那样好打发。”
“那你呢?”
池渊一时语塞。“……我还不错。”
他把点滴日常记录下来,好的坏的,或欣喜或抱怨,一股脑写进信件中,寄往棉州。等待回信慢慢变成奢望,池渊积年累月的零碎心情也随着远去的驿马一起石沉大海。
千难万险后,终于有了与蒋翡平心静气追忆往昔的机会,两人之间却像隔了层看不见的屏障。他除了“还不错”,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如何?”他问。
“我也还不错。”蒋翡回道。
为什么不能对他说真话呢?池渊眼神暗淡下来,却也打消了再追问的念头。既然蒋翡不愿意说,那他自己查就好了。
只是思来想去,他还是试探道:“你看过别的大夫没?”
“到这一步,看与不看也没什么区别了。”蒋翡并未表现出十分抵触的模样,神色如常道。
“别这么说。”池渊立刻打断他,“我找了京城和厘州的名医,正往棉州赶。你不要拒绝。若是不想我知道细节,我避嫌就是,你能康复比什么都好。”
“还有,现在的药……若不起效用,还是别喝了。”池渊声音突然低下来,不自然道。
“作用自然是有的。”蒋翡见他脸色不对,心中了然。他沉默几秒,还是真心道:“……多谢。”
“明日你可要去北三县?我与你一起。”
“你是不是疯了?”池渊倒抽一口气,“你知道人是需要休息的么?”
“王府要招安,我去帮忙。你若不愿意,我只能自己去了。”蒋翡道。
“……我午后再走,你多歇息会儿吧。”见蒋翡眉头微动,池渊观察他表情,补充道:“我上午要审仓曹参军的钱谷师爷。”
钱溢之……蒋翡垂下眼睫。
“那便午时,我在府外等你。”蒋翡站起身,“今日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他默默陪池渊往回走了一段路。蒋翡侧过脸扫他一眼,晃神间,眼前好像浮现他们二人过去并肩而行的画面。他们总是眉飞色舞、吵闹不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冷场的时候。
好在没有唇枪舌剑,没有杯弓蛇影,遮羞布仍然好端端地盖在难堪的故事表面。
“抱歉。”蒋翡忽然道。
池渊意外:“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便是什么。”
过去种种,未来种种。
所有说不出口又心知肚明的,所有泥足深陷却情非得已的。
蒋翡停在原地,目送池渊走远。直到确定池渊院门轰然关紧,他才脱力般靠在树干上,慢慢滑坐在地上。
尚未入冬,秋风已经让他肺中刺痛,呼吸不畅了。他颤抖着把大氅裹得更紧,极力忍耐着低声咳嗽起来。
他再抬眼时眼前景色仿佛被浓雾覆盖,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好半天才能正常视物,蒋翡抓着树干站起身,却过不上气,只能大口喘息,冷风灌进肺部,又激得他喉咙发痒。
自堂审昏迷之后,他明显感觉出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哥叫何大夫给他用猛药,他一直都清楚。之前还能悄悄换了、或是偷偷倒了,糊弄着混过去;苏醒之后却发现,若是再换成性温的,他连久站都做不到。
他仿佛置身于一辆驶向山顶的破旧马车,曾经还能走走停停修修补补;如今却发现不管是车子还是马匹皆是强弩之末,若再暂停翻修,就会在停摆的瞬间悉数坍塌,化为尘土。
除了扬鞭抽向马背,让它趁一口气尚未散尽时加足马力、直冲悬崖——别无他法了。
他不觉得池渊找的所谓名医会有什么通天大能,他这具躯壳实在是回天乏术。
但至少……池渊还愿意帮他。
蒋翡扶着树干,慢慢站直,转身往回走。
他本没必要陪池渊走这一段路的。
前路茫茫,他摸黑碰壁了这样久,摔得一身泥泞。如今有人执意为他掌灯,蒋翡既觉得刺眼,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向着光源近一点、再近一点。
-
“池御史您看,这是张二那小子干的……我都在账上记着呢。”钱溢之殷勤道,把手中账本翻得哗啦作响。
钱溢之长了张讨喜的窄尖脸,偏配了双无辜的圆眼,更衬得此人有种年轻懵懂的气质。但能做得“钱谷师爷”这个职位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是个年轻懵懂的人。
不过是恩威并用、说了两句,钱溢之就倒豆子似的一口气把自己做过的烂账吐了个干净。
“你觉得刘侬怎么样?”池渊翻完账簿,突然问道。
“刘刺史啊,为人挺厚道的。”钱溢之依旧摆着一张笑脸,立刻接话。
“张二说刘侬为人刻薄,媚上欺下。你们俩同为幕僚,接手过一样的工作,怎么说法相差这么多?”
钱溢之心想那是因为张二没脑子!
刘侬再刻薄是他能得罪的吗?难不成以为池叔荷搞下去一个王武,就意味着他能把州刺史也发配出去?
他心中唾弃,脸上却呈出更殷勤的笑:“刘刺史平日是严格了些,不过他是州官,都是为了工作嘛。张二可能是被他骂过,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问到这里,池渊基本已经确定可以从钱溢之嘴里撬出来什么了。
钱溢之很精明。他对自己同僚吐露的内容有预期,同时也知道池渊目前的能力限制在哪儿。所以他的投诚是真实的,也是受限的。
最多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对一对口供,几乎是不可能问出什么新东西来了。
池渊不再询问,收回视线,埋头整理了会儿材料。钱溢之坐立难安地盯着他手里动作,喉结滚动,开始吞咽口水。
“你和蒋二公子关系不错?”由着室内静默半晌,池渊突然一转话头,状似无意发问道。
这次钱溢之却没有立刻回应。池渊抬头瞥他一眼,只见钱师爷摆出副情真意切的面孔来:“我与庭玉相交多年,志趣相投,关系……确实不错。”
一声黏黏糊糊的“庭玉”恶心得池渊起了一身鸡皮。他强忍着不做出不适的表情,皮笑肉不笑道:“你们都能聊什么?”
“既然是志趣相投,难不成还能聊账本?自然是风花雪月罢了。”钱溢之笑道。
池渊磨牙,手里的笔差点被捏断。“……没想到钱师爷还是个风雅之人。”
钱溢之摇头,还是笑吟吟的:“我就是个俗人。”
不等池渊细想,他又立刻道:“池御史,我全都按您的要求如实招供了——求您放小的一马,来世结草衔环当牛做马,随您差遣。”
“你招的这些顶不顶用,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池渊铁面无私道,“你再想想,不要有遗漏。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我很难保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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