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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
上海滩的褶皱里,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角落。
在闸北区一片被战火和时光遗忘的棚户区深处,有一间早已废弃的消防站。
红砖墙斑驳脱落,木质的大门腐朽倾颓,院子里荒草蔓生,散发着尘土和衰败的气息。这里连最无所事事的流浪汉都很少光顾,因为传说这里闹鬼。
柳泗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他如同幽灵般穿过破败的院门,警惕地确认每一个阴影里都空无一人后,才闪身进入主建筑内部。
里面更加昏暗,巨大的消防车早已被拆解搬空,只留下一些锈蚀的框架和满地狼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
他沿着锈迹斑斑的铁梯,走上二楼。
这里原本是消防员的宿舍和办公室,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和剥落的墙皮。他选择了最里面一间窗户朝向内院、相对隐蔽的房间。
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框透入,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
他挪过一个倾倒的铁柜,挡住门口,制造出一个相对封闭和安全的狭小空间。
直到这时,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下来。
剧烈的疲惫和疼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喉间的腥甜味越发浓重。
他喘息着,从内袋里掏出那几盒用命换来的药品和绷带。
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清了药名——磺胺粉,吗啡针剂。足够了。
他咬开磺胺粉的纸包,将白色的药粉直接倒在肋下最痛处那一片青紫肿胀、甚至有些发烫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但他动作毫不停滞,又用碘伏浸湿了绷带,咬着牙,一圈圈紧紧缠绕固定住伤口,力道大得几乎让自己再次窒息。
然后,他拿起那支吗啡针剂,敲开玻璃瓶颈,毫不犹豫地将冰冷的液体注射进自己的手臂静脉。
剧烈的疼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漂浮般的虚脱和麻木。
冰冷的身体也仿佛找回了一丝暖意。
他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湿了头发,黏在额前。
旧眼镜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黑暗中失焦地睁着,映着窗外冰冷的月光。
孤狼在受伤后,总会找一个最隐蔽的洞穴,独自舔舐伤口。
此刻,他就是那头孤狼。
吗啡的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意识有些模糊,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冰冷昏暗的训练场,第一次扣动扳机时后坐力震麻虎口的瞬间,目标倒地时惊愕凝固的眼神…组织里严酷的淘汰法则,幼年同伴之间虚伪的笑容和背后的冷箭…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形形色色的人,求饶的,咒骂的,麻木的…
他早已习惯了黑暗和血腥,习惯了利用美貌和伪装作为武器,习惯了将所有人视为棋子或猎物。
信任是奢侈品,真心是毒药。
可是……
穆聿息……
那个男人的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
不是舞厅里那个谈笑风生的军官,不是慈善晚宴上那个众星捧月的少帅,也不是轿车里那个言语机锋的试探者。
而是苏州河上,快艇船头,那个下令用水龙逼他出来的、面色冰冷残酷的指挥官。
那双眼睛,隔着冰冷的河水和水流的咆哮,似乎穿透了一切,精准地锁定着他,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自己会对这样一个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的人,产生那种荒谬的、不该有的……探究欲?甚至在那冰冷的杀意之下,捕捉到一丝同样冰冷的……孤独?
是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碾压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
还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和自己很像。
都戴着厚厚的面具,游走在光与暗的边缘,本质上都是……孤狼?
吗啡带来的幻觉让这些念头变得光怪陆离。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
厌恶这种仿佛被看穿、被吸引的无力感。
穆聿息是敌人,是猎手,是必须除掉或者摆脱的障碍。
仅此而已。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的影像和杂念。
身体的疲惫终于战胜了精神的混乱,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陷入了一种不安的、药物作用下的浅眠。
窗外,月色西斜。
废弃的消防站里,只剩下他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一头受伤的、警惕的孤狼,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暂时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而城市的另一端,猎手并未入睡。新的指令正化作电波,融入这沉沉的夜色。
“重点排查所有废弃工厂、仓库、公共设施……特别是,闸北区一带。”
网,正在收拢。
天光未亮,城市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
但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已如同潮汐般悄然漫过闸北区破败的街巷。
废弃消防站二楼,柳泗在吗啡药效将退未退的浅眠中猛地惊醒。
并非听到了什么具体的声音,而是一种长期游走于危险边缘养成的、对危险临近的本能直觉。
空气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过于安静。
连平日里最早醒来的鸟雀都噤了声。
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没有玻璃的窗边,借着熹微的晨光,极其谨慎地向下望去。
街道空无一人,荒草在微风中摇曳。
但就在远处巷口,几个模糊的黑影极快地一闪而过,动作迅捷而专业,绝非普通的流浪汉或早起营生的人。
还有更远处,似乎有汽车引擎低沉怠速的声音,被刻意压抑着。
他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穆聿息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摸到了闸北区,甚至精准地指向了这一带!
是哪里出了纰漏?广慈医院?不可能,他确定自己撤离得很干净。
是来的路上被眼线注意到了?还是……穆聿息纯粹凭借可怕的直觉和推理,判断出他会躲藏在这种地方?
没有时间细想。
他迅速退回房间角落,将地上所有药品的包装纸和玻璃碎片仔细收拢,塞进墙角的裂缝里。抹去地上明显的痕迹。
然后,他再次检查了一下肋下的绷带,确保不会在剧烈活动中崩开。
动作冷静得近乎机械。
大脑飞速计算着撤离路线。正门和院子肯定已经被盯死。二楼窗户距离地面太高,直接跳下去风险太大。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头顶——天花板上有一个检修口,似乎是通往阁楼或者屋顶的。
或许……向上走?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他们正在进入消防站内部,搜索已经开始。
柳泗不再犹豫,猛地跃起,双手抓住一根裸露的、锈蚀的水管,身体借力向上荡去,脚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另一只手精准地推开了那个木质检修口!
灰尘簌簌落下。
他双臂用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翻了上去。
几乎在他合上检修口的瞬间,楼下房间的门被猛地踹开。
“报告!二楼东侧房间发现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地面有灰尘被擦拭,墙角有新鲜血迹!”士兵压低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出。
“封锁所有出口!搜!他一定还在里面!”命令声从对讲机传来。
消防站外,一辆伪装成普通货车的指挥车内,穆聿息看着屏幕上通过士兵传回的画面。画面晃动模糊,眼前是空荡的房间,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处不甚明显、但在他眼中无比清晰的血迹上。
他的嘴角绷紧,眼底寒光凛冽。
找到了。
这只狡猾的夜莺,果然躲在这种地方。
“屋顶!检查屋顶和阁楼!”他对着对讲机冷声下令。
阁楼空间低矮,布满蛛网,堆满了不知名的废弃杂物。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晨光从通风□□入。
柳泗屏住呼吸,蜷缩在一个巨大的、腐朽的木箱后面,指尖扣着刀片。
他能听到楼下传来的搜索声、脚步声、以及通过楼板缝隙隐约传来的命令声。
他们在下面一层层搜索,正在逼近。
屋顶也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上去了!
他被困在了中间。
怎么办?硬闯?生存几率几乎为零。
他的目光急速扫视着昏暗的阁楼。
杂物……通风口……等等!那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通风管道?似乎是连接着原本的锅炉房的?
他悄无声息地挪过去。
管道口很大,足以容纳一人爬行,但里面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方,布满了锈蚀和灰尘。
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冰冷粗糙的铁锈摩擦着他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他咬紧牙关,奋力向内爬去。
管道内狭窄逼仄,只能匍匐前进。
黑暗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灰尘和铁锈味。他不知道自己爬向哪里,只知道必须远离身后的搜索圈。
爬了不知道多久,前方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还有隐约的风声。
是出口?
他加快速度向前爬去。
光亮越来越近。
果然是一个出口,但外面罩着一层铁丝网,似乎是为了防止鸟类进入。
他用力踹了几脚,锈蚀的铁丝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并未立刻断开。
而身后,远处已经传来了追兵进入管道的声音!还有犬吠声!他们带了狗!
柳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那铁丝网撞去!
“哐当!”
锈蚀的铁丝网终于被撞开一个大洞,他的身体随着一堆锈渣和灰尘猛地坠了下去!
下方是一个堆满废弃建材和垃圾的小巷,距离地面不到三米。
他凌空调整姿势,落地一个翻滚,卸去冲击力,但肋下的伤口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他强撑着站起来,踉跄着向前跑了两步。
然而——
巷口和巷尾,几乎同时出现了穿着黑色制服、手持武器的士兵!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他被彻底包围了。插翅难逃。
柳泗停下脚步,缓缓直起身。他站在小巷中央的垃圾堆旁,脸色在晨曦中苍白得透明,呼吸因为剧痛而略显急促,但那双桃花眼中,却看不到丝毫慌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看了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枪口,又抬眼望向小巷一侧某栋建筑的屋顶。
穆聿息正站在那里,披着军大衣,晨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巷中被围困的猎物,目光如同看着掌中之物。
四目再次相对。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冰冷的枪口,隔着一夜的追逃和血腥。
这一次,再无任何遮挡和伪装。
柳泗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穆聿息脸上那冷硬的、不带一丝表情的轮廓。
结束了么?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
不。
还没完。
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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