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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委托完成的报酬,比未预想的要丰厚。不仅仅是信用点,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一个极其简陋的、刻在某种黑色金属片上的符文标记。中介告诉他,凭这个,他可以在几个指定的、更加隐蔽的地下节点查看和接取新的委托。他终于不再是只能依靠偷窃、零工或被动反击来生存了。他找到了一种可以将自身的“经验”——那些无数次死亡换来的对危险的本能、隐忍、观察力以及逐渐冷酷起来的决断——明码标价出售的方式。
雇佣兵。
这个身份悄然落定,如同另一层皮肤,覆盖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躯体之上。它不带来荣耀,甚至不带来真正的归属感,但它带来了一样未渴求已久的东西:相对的稳定和主动。他总算不必像个永无止境的逃亡者,被动的承受来自各方的恶意和追捕。现在,他可以选择目标,评估风险,然后执行。生或死,依然悬于一线,但线的一端,多少攥在了他自己手里。
信用点开始以稳定的、远超以往的数量流入。他不再需要为了一日两餐而鋌而走险去偷窃,也不需要忍受那些最底层零工的盘剥和羞辱。他甚至开始按时缴纳呼吸税。起初,走到税务点,将信用点转入那个冰冷的机器接口时,他还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他曾经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这些代表秩序的节点,如今却成了它的合作者——至少,是它规则下一个暂时被容忍的存在。
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和不再被疯狂追捕的喘息空间,他开始认真对待那个信号塔下的地堡。以前,那只是个勉强遮风挡雨、随时准备丢弃的临时巢穴。现在,他花费信用点,从黑市弄来了一些相对坚固的金属板材、基础的焊接工具,甚至是一小罐能隔绝部分能量辐射和低温的特殊涂料。他仔细地加固了顶部的破洞,铺设了简陋的防潮层,划分出睡觉、存放物资和简单处理伤口的区域。他还安装了一扇可以从内部牢固锁死的、用废旧飞船舱门改造的铁门。整个过程耗时颇久,但他做得一丝不苟。这不再仅仅是藏身之所,这是他用自己的工作换取来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据点的地方。加仑城对边缘地带的私人搭建通常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涉及敏感区域或影响“上面”的利益,这种微小的、底层的“安定”是被默许的。他的地堡,如同城市躯体上一个微不足道、自行愈合的疮疤,静静存在着。
时间在委托、地堡的修缮、伤口的愈合与新增中悄然流逝。季节轮转,加仑城的天空却永远是一副灰败的、病恹恹的样子。未的变化是缓慢而深刻的,并非外在,而在于他对某些根本事物的感知与利用方式。
死亡,这个曾经带来无尽痛苦和恐惧的终点,逐渐在他手中褪去了神秘与庄严的色彩,变成了一种……可以运用的工具。他并非不再感到疼痛或恐惧,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去“规划”死亡。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耗尽心力去周旋或忍受酷刑。他会评估形势,如果判断生还或逃脱的希望渺茫,并且死亡回溯能将他送到一个更有利的时间点或地点,他会选择主动了结。一次,他被一队手段狠辣的变种人稽查队堵在死胡同,眼看要被拖进他们的审讯室——那里以令人发指的折磨手段闻名。未几乎没有犹豫,在对方试图给他戴上抑制器的一刹那,猛地用后脑撞向墙壁突出的锋利金属构件。意识湮灭的瞬间,他感到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冷静的“重置”。再次睁开眼,他正站在几分钟前经过的街角,手里还拿着刚买的、没吃完的半块合成蛋白棒。他平静地咀嚼着,转身,选择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线,避开了那个陷阱。死亡,成了一种极端的、代价巨大却有效的“撤销”键,或者说是通往另一个可能性的、血腥的快捷通道。
他甚至开始利用这种“能力”来获取信息或验证某些事情。在一次与一个以奸猾著称的黑市武器商交易时,对方吹嘘着一把能量匕首的破甲效能。未没有争辩,而是提出当场“测试”——他让商人用那把匕首刺向他指定的、非致命但能清晰感受穿透力的部位。在商人惊愕的目光中,匕首刺入,剧痛传来,数据也被生死之誓和他自己的身体同时记录。随后,他在商人面前“死去”,又在约定交易时间前几分钟“回来”,带着清晰的伤口记忆和对匕首性能的准确评估,以更低的价格完成了交易。久而久之,在某些极其狭窄的圈子里,流传起一个古怪的传言:有个不要命的雇佣兵,验货方式与众不同,而且结果精准得可怕。死亡,成了他特殊的、无法被模仿的“质检手段”。
这种对死亡的频繁且主动的“使用”,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对痛苦的感知。博士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通过精确控制痛苦刺激与“奖励”或“惩罚”的关联,来塑造行为,磨钝感知。未在无意识中,走上了某种危险的同构道路。他开始有意识地尝试忍受、分析甚至“欺骗”痛觉。他会故意制造一些非致命的伤口,在剧痛达到顶峰时,强行集中精神,或者通过生死之誓的某种微弱联系,试图在痛苦中寻找一丝奇异的、脱离□□的冷静。过程艰难且收效甚微,但次数多了,他发现自己对疼痛的即时反应似乎变得有些……迟缓了。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对时间和因果的感知上。当死亡不再是绝对的终结,而是一个可以反复抵达并折返的“节点”时,一些根深蒂固的界限开始模糊。他曾做过一次极端的、连他自己事后都觉得有些失控的尝试:在同一地点、几乎同一时刻,连续自杀三次。第一次从高处跃下,第二次在坠落的半空用碎玻璃割喉,第三次则在意识尚未完全消散前,引爆了身上携带的一枚小型电磁脉冲装置。他想知道,是否存在某种“死亡”的极限或悖论。结果是他“看到”了三具属于自己的、以不同方式残缺的躯体,短暂地并列在冰冷的街道上,然后世界如同卡顿的影像般扭曲、闪烁,一切被强行“重置”回某个更早的节点。那次之后,他有时会在思考如何“处理”某个麻烦的对手或障碍时,脑海里会跳出一些非常规的、带着冰冷效率感的词汇。他可能会想清除掉那个税务官,或者“删除”那段不必要的追踪。
生命的存在与消失,在他反复穿越生死的视角里,某种程度上被简化为了“存在”与“不存在”的状态切换,其过程中对自己的迫害在无数次重置的冲刷下,变得稀薄而怪异。他清楚这不对劲,但他将这种逐渐麻木的疏离感,归咎于自己看了太多次“鲜血”,就像长期盯着强光的人,再看寻常色彩也会觉得黯淡模糊。
在一次相对高报酬的护送委托中,他再次遇到了雷蒙德。那个曾将他带入加仑城,又将他丢弃的前任基因净化队军官。雷蒙德带领着一支小队,似乎在执行某项巡查任务。两人在一条狭窄的通道里迎面相遇。
未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悄然移向武器。但雷蒙德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明显精良了不少的装备和那股沉淀下来的、不再只是惶恐的冷硬气质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便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样,移开了视线,带着小队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没有任何表示,更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未站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脚步声远去。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被随意丢弃、自生自灭的“实验室残次品”了。这是一种新的平衡,建立在实用主义的评估之上,与他是否被原谅或接纳无关。
然而,正是在他逐渐适应这种雇佣兵生涯,并开始以一种扭曲的理性运用自身特质时,他为自己设定了一条绝不再逾越的界限:拒绝一切以杀人为直接目标的委托。
无论目标被描述得如何罪大恶极,无论报酬多么丰厚,无论中介如何暗示这是提升等级和名誉的捷径,他都不再接取。护送、侦查、破坏特定设施、夺取或保护某样物品,甚至是一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威胁与恐吓……这些他都做。但只要最终要求是明确地清除某个人,他便摇头。
这个决定并非出于突然复苏的道德感。那东西在他体内早已稀薄如烟。更多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抵触。第一次委托,那个水系魔法师喉咙喷出的温热血液,以及事后得知的真相。
那个死于他第一次委托匕首下的水系魔法师,那个黑市器官贩子,后来未才知道,他不仅是自己当初从怀沙手中救出的那个男孩的亲生父亲,而且正是多年前亲手将孩子卖进俱乐部的人。如今,那男孩在基因净化队中被称为蒙加。
那个器官贩子当年换取的,不过是几管致幻剂或一笔快钱。而如今,蒙加在队中崭露头角,未则用雇主支付的酬金,了结了这位父亲肮脏的生命。
这个迟来的真相没有带来激烈情绪,没有快慰,也没有懊悔。它像一枚早已射入骨髓、此刻才被察觉的冰冷弹头,带着缓慢而确凿的寒意,永久地嵌入了未对“雇佣兵”这项职业的全部认知里。
那不仅仅是一次委托,一个恶徒的伏法。它成了一个狞笑着的、自我指涉的莫比乌斯环。他曾动用那点可悲的善意与勇气,自以为是将一个孩子从深渊边拉回;而数年之后,他为了在这深渊边缘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所挥出的刀刃,斩断的竟是当初将孩子推下深渊的那只手的血脉。他的“拯救”与他的“工作”,在这个被卖掉的男孩身上,完成了一次充满恶意的、闭环式的对接。命运用最简洁的笔触,将他两次关键的选择勾连起来,构成了一幕诠释徒劳与反讽的短剧。
他并非对杀死恶棍感到道德不安。加仑城最不缺乏的就是恶棍,死亡是他们应得的结算。真正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那只握刀的手,在那一刻彻底沦为这场荒诞剧中一个浑然不觉的、被雇佣的提线木偶。金钱和所谓的行业资格,牵引着他的手臂,完成了一次对过往那点微弱善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终极否定与嘲弄。他用血与挣扎换来的选择权,最终选择的,竟是亲手为一段始于贩卖的悲剧钉上最后、也最讽刺的棺钉。
他也偶然得知,怀沙,那个俱乐部的主人,那个曾将他视为工具和麻烦的阴郁男人,竟然也有一个孩子,年纪似乎和蒙加当初被他救下时差不多大。这个消息只是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碎片,掠过他的意识。他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也不觉得意外。加仑城的每个人,或许都藏着一些与外界狰狞面目截然不同的角落,但那与他无关。得知怀沙有孩子,只是让他更加确信,当初逃离那个人,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自己和蒙加明明都和他的孩子一样大,但是也无法收获多一点点的同情。怀沙的收留更像未展现出耗材天赋后漫不经心地保养,更别说还有那些更恶心的事情了。那潭水太深,太浑浊,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再去搅动。
至于蒙加父亲之死的真相,未没有去求证,也没有试图联系蒙加。他能说什么?道歉?解释?那毫无意义,只会将两人拖入更尴尬、更痛苦的境地。他选择了将这件事,连同蒙加这个人,一起封存进记忆里某个不再轻易触碰的角落。过去的善举与当下的血腥,以这样一种方式交织,除了证明这座城市的荒诞与个人命运的无力,再无其他。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恶心,不是对血腥,而是对自身行为在那更混乱图景中所扮演的、无法控制的荒谬角色。他无法再承受自己的行动,被纳入另一个可能同样扭曲的伦理泥潭,去制造下一个无法预料的因果结节。
每一次为了自卫或任务被迫夺取生命,事后那生理性的颤抖、恶心与漫长不适,都在提醒他这件事本身的“重量”。这种重量并不因对方是恶人,或自己有权重来而真正消失。他可以“使用”死亡,可以近乎工具化地对待自身的终结,但这不意味着他能以同样心态,去充当他人死亡的直接、冷静的“执行者”。
那条“等对方先出手”的底线,就这样从个人防卫扩展到了职业选择。他只在刀锋迫近眼前时才挥刀反击,却拒绝主动将刀锋指向某个特定之人的咽喉,即使有人付钱,即使那人该死。这条自我设限的准则,很快为他带来了切实的后果。
雇佣兵的世界自有其残酷的晋升逻辑。最能体现价值、建立威信、获取巨额报酬和隐秘资源的,永远是那些最肮脏、最直接、也最考验执行者冷酷程度的工作——清除。拒绝这一核心业务,意味着未主动将自己排除在了这个灰色领域的上升通道之外。他的名声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信号塔的未?活儿做得还算干净,侦查挺准,逃跑和反跟踪是一流,对自己也够狠……但就是不接‘红活儿’。” 类似的评价在有限的地下渠道里流传。
“不接红活儿?” 有人嗤笑,“那算什么雇佣兵?顶多算个高级点的跑腿或者贼。”
“听说他有点邪门,好像死不了似的……不过,连人都不敢杀,再邪门也成不了气候。真遇到硬茬子,谁会找他?万一关键时刻手软呢?”
他的信誉卡在了一个尴尬的瓶颈。雇主们认可他的专业技能和诡异的生存能力,对于某些不需要见血或者只见少量血的委托,他是个不错的人选,收费合理,嘴也严。但一旦涉及真正的硬仗、涉及可能与强大势力发生直接致命冲突、或者需要以彻底消灭对手来解决问题的任务,他的名字很少被列入首选。他不是不可靠,而是不完整。在加仑城的阴影规则里,一个不能最终用死亡来解决问题的人,其用途和威胁性都被打了个折扣。
因此,他接到的委托大多停留在中等风险、中等报酬的层次。足够他维持地堡、购置装备、缴纳各种苛捐杂税并略有盈余,但远远不足以触及这个城市真正黑暗核心的利益,也无法让他积累起令人忌惮到不敢轻易招惹的名望。他就像一只精心构筑了巢穴、獠牙锋利却拒绝捕猎大型活物的野兽,在食物链中占据着一个稳固但无法继续上升的位置。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听说,怀沙竟然也有一个孩子,年纪大概和当年的蒙加相仿。这个消息只是让他更加确信自己远离那摊浑水的正确。他对怀沙的过去、对那个孩子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加仑城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表面或许狰狞,深处可能藏着截然不同的景观,但探知那些,除了可能引来新的麻烦,毫无意义。他将与蒙加相关的所有记忆——雪原上的制服、父亲的死、那荒谬的纠葛——都封存起来,不再触碰。有些线,一旦交叉过一次,产生了那样讽刺而疼痛的结节,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绕开,永不相交。
未继续着他的生涯。地堡在一次次添置中越来越像样,装备逐步更新,生死之誓上的数字缓慢增长。他熟练地运用着对死亡的异化理解,承受着日益疏离的痛感,在有限的委托类型中寻找着生存的空间。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眼神里的情绪如同被冰封的湖面,难以窥探波澜。他活了下来,甚至获得了一种局部的、有条件的“自由”,代价则是内里的某种温度不可逆转地流失,以及在那条通往阴影世界更深处的道路上,主动为自己设置的路障。他成了一个技艺精湛却自我设限的雇佣兵,一个在加仑城巨大阴影下,既未被光明接纳,也未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孤独而凝固的存在。天空依旧灰败,而他在这灰色中行走,身影清晰,前途却似乎早已被自己划定在一个无法突破的圈内。
……
未是在许多个看似无关的碎片时刻里,逐渐拼凑出加仑城某些隐秘规则的。这些规则并非写在哪本法典上,而是像空气里的尘埃,弥漫在每个角落,吸附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看似寻常的话语里。它们构成了一套精密的、无声的筛网,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而筛孔的大小,往往与魔法天赋、基因纯度或仅仅是“看起来是否正常”紧密相关。
起初,这些规则曾以极其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施加在他身上。在他还只是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无名之辈时,他几乎每日都在亲身体验。比如社区那台老旧的公共取水器。它并非总是故障,但故障往往发生在他或者与他相似气息的人靠近时。有时是机器突然停止出水,有时是排在他后面的人会突然高声抱怨,指责他的存在“干扰了魔力流”,导致机器失灵。管理员便会无奈地宣布暂停供水进行检修。未往往只能提着空荡荡的水壶离开,背后是人群如释重负的叹息或幸灾乐祸的低语。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未必是机器或管理员刻意针对他个人,而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合谋:当资源紧张时,群体需要找到一个最无力的原因来转移矛盾,而他恰好是那个最安全、最不会反抗的靶子。有一次,在经历了这样的早晨后,他在取水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发现了一小袋用油纸包裹的冷凝水,水质清冽,袋子上有一个极淡的、属于教堂的秘纹印记。他没有声张,默默收起。这是规则之外,极其罕见的、沉默的善意,如同石缝里渗出的水滴,微小却真实。
他也曾试图寻找稍微正规一点的零工,比如那些贴在布告栏上的招聘启事。有些要求看起来合理,比如体力劳动;但更多时候,会附加一些令人费解的条件。“需基础静电吸附能力(Ⅰ级及以上)”——这是一个清洁工岗位的说明。未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雇主希望雇佣拥有微弱的、可以吸附灰尘的静电系魔法能力者,以节省清洁工具的成本。像他这样毫无魔力反应的人,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即便那份工作本质上只是扫地擦窗。不止一次,有和他一样在布告栏前徘徊的失业者会低声劝阻他:“别去试了,小伙子。上次有个能点着小火苗的家伙,不小心烧坏了机器的一个零件,他们非说是蓄意破坏,差点被巡逻队抓走。你这样的进去,怕是更容易被当成替罪羊。” 这些来自同样身处底层者的警告,往往混杂着自保的恐惧和一丝同病相怜。他们也在利用这套规则,试图避开更糟糕的结局,哪怕这有时意味着要将更弱者无意中推向边缘。
在黑市那个光线昏暗、气味混杂的地下诊所里,未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这种基于价值的残酷计算。一次他受了颇重的刀伤,需要缝合。医生给前面一个胳膊断折的变种人报价是两百信用点,轮到未时,瞥了一眼他毫无魔力波动的身体,眼皮都不抬地报出了五千的天价。理由是:“你的体质无法自然抵抗伤口感染,需要特制的无菌环境和抑菌药剂,成本很高。”未知道这是谎言,空气中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和对方手上并不干净的工具都说明了这一点。但他没有争辩的资本。就在他犹豫时,排在他后面一个看起来有些虚弱、据说拥有低阶治愈能力的变种人突然虚弱地倒地呻吟,护士立刻焦急地对未说:“求求你,让这位治疗师先看吧!他能救更多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未沉默地退开,最终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处理伤口,导致伤口后来溃烂化脓,折磨了他很久。讽刺的是,那家诊所不久后因为涉嫌倒卖某种违禁生物组织而被机械卫队突击查封。未的诊疗记录,连同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在混乱的数据流中被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日常的出行也充满微妙的排斥。公共磁轨列车设有舒适车厢,拥有一定魔力强度的人可以凭借自身散发的能量场免费进入,而像未这样的人,则需要购买价格高昂的防干扰颈环才能踏入,否则会被门禁系统拒绝。即便在普通的车厢里,他也常常是那个被刻意避开的存在。一次,他蜷缩在角落,邻座一位衣着体面的人温柔地拉着孩子的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清:“宝贝,离那个人远一点,知道吗?有些人身上带着我们不了解的东西,靠得太近可能会不舒服哦。”那孩子似懂非懂,却拿着手里的玩具激光笔,好奇地将红色的光点一次又一次打在未破旧的衣角上,留下微小的灼痕。车厢里没有人出声制止,大多数人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未只是低下头,将衣角攥紧。
他甚至短暂地接触过教堂开设的、面向贫民的免费识字班。他渴望理解这个世界的文字,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改变的契机。然而,教会使用的初级课本被施加了微弱的圣光魔法。对于信徒或稍有感知力的人,触摸书页是温润的;但对于未这样完全与魔法绝缘的体质,指尖触及之处,会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如同被低温烫伤。后来未才知道,那个总是沉默地整理书籍、偶尔会提前解开某些简单魔法锁让未能接触到一些真正基础识字册的年轻修士(听外貌描述应该是但),因为擅自改动教具而受到责罚,被派去清洗祭坛长达数月。
这些无处不在的、细微而坚韧的歧视,像一层层透明的胶膜,将他与这个社会隔离开来。它们并非总是来自上位者的直接命令,更多时候,是源于资源争夺下的自保,源于恐惧的转嫁,源于长期灌输下的盲从,甚至源于一种扭曲的、试图在更弱者身上找回一点点可怜优越感的心理。它们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或施加、或承受、或转嫁的角色。未曾经是这个系统最底层的承受者。
然而,这一切随着他雇佣兵身份的稳固和名誉的积累,开始发生了微妙却显著的变化。
最直观的改变来自那些曾经直接施加歧视的场合。公共取水器前,当他再次出现时,之前那些习惯性抱怨的低语消失了。人们或许认出了他,或许只是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沉淀下来的、不再只是惶恐无助的冷硬气息,以及腰间或靴筒里隐约透出的武器轮廓。管理员甚至会在他接水时,刻意避开目光,或者生硬地点头示意。那套干扰魔力流的说辞,不再适用于他。他不是拥有了魔力,而是拥有了另一种被地下世界部分认可的危险性和实用价值。
黑市的商贩和诊所医生,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价格依然会比给那些有背景或天赋的人高一些,但不再有那种明目张胆的、近乎侮辱性的歧视性加价。他们开始用对待潜在危险客户或有独特价值的麻烦人物”的态度来对待他:谨慎、保留,但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基于交易的公平。那个曾经让他先让位的低阶治愈系变种人,如果再在诊所遇到他,很可能会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磁轨列车上,不再有人会特意拿他作为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他依然进不了舒适车厢,但普通车厢里,他往往能占据一个相对宽敞的角落。
甚至教会识字班那种隐秘的排挤也消失了。当然,他早已不再去那里。
未冷静地观察着这些变化。他清楚地知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歧视并未消失,它们只是转移了目标,施加到了那些比他更弱小、更无依无靠的新来者身上。
在这个过程中,未也并非完全被动。他利用自己逐渐积累的资源和观察力,开始更深入地理解这套系统的运作方式。他发现,许多歧视和误解,其实根植于知识的匮乏和信息的扭曲。
比如,他亲眼见过黑市商人向一位看起来涉世不深的年轻祭司(他后来认出那是但)兜售所谓的诅咒防护手环。那手环实际上是从某个废弃的第三代科技遗址里流落出来的、早已过时的二手心率监测仪。商人信誓旦旦地说需要贴身佩戴,遇到邪祟会发出蜂鸣预警。但盯着手环上闪烁的蓝色蓝牙指示灯,竟然很认真地询问:“这缕幽蓝的鬼火……能否通过祈祷或仪式,将其转化为代表神圣的金色?” 未当时恰好路过,差点被这荒谬而虔诚的误解呛到。后来他听说,那位祭司因为手环在他过度使用治愈魔法导致心动过速时疯狂报警,而坚信自己被强大的魔物缠上,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是另一位略懂些旧时代科技的流浪汉哭笑不得地向他解释,那只是设备低电量和心率异常的提示,并非邪灵索命。这类因知识断层导致的认知错位,在加仑城比比皆是。底层居民可能会把锈蚀的辐射警告标志当成驱邪神符刮下粉末服用;商户的招牌或宣传语上常常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拼写,却无人敢指出,因为指出者往往被视为挑衅;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的科技残片、文化碎片在这里混杂,被赋予各种离奇的解释,形成了一套光怪陆离的、本地化的知识体系。未自己掌握的、由博士教导的那种复杂而古老的语言和知识,在这个环境里毫无用处,甚至是一种累赘,因为它与通行的认知框架格格不入。
他也见识过更隐蔽的互助形式。药剂师老板总是在他询问某种基础药物时大声抱怨缺货,但转身后,货架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总会有一瓶贴着错误标签、价格却公道得多的替代品。曾有一次参与驱赶他的醉汉,在某个深夜将一包偷来的、对未的伤势有效的抗炎药剂扔进他临时的栖身之所,附带的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抵一点债。” 最让未感到复杂的是,有一次他藏身的废弃集装箱区域遭到机械卫队的突击搜查,据说是为了清剿潜伏的“高危目标”。那些冰冷的机械用扫描仪掠过一个个集装箱,却在掠过他所藏身的那个时,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并未停留,径直离开了。后来他模糊地听说,那次行动的目标与所谓的穿越者有关,而他的无魔力反应在系统的判定逻辑里,可能被归入了不具备相关威胁特征的类别,从而意外地成为了他的保护色。这些微小、偶然、动机各异的“帮助”,如同黑暗冰原上零星的火星,无法带来温暖,却偶尔能照亮脚下寸许,让人不至于彻底冻僵。
未明白,自己如今的“安全区”是脆弱的、有条件的。它建立在他的实用价值、他的危险名声,以及他有意避开最血腥冲突的选择之上。他不再接杀人委托,这固化了他在某个层次的声誉,也无形中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致命仇怨。他像一个技艺高超却声明只做特定活计的手艺人,在混乱的市场中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风险可控的生态位。
他听说蒙加在基因净化队中愈发活跃,听说怀沙的俱乐部依然在某个角落运转,听说雷蒙德又升迁了……但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背景噪音。他不再关心那些复杂的恩怨与因果,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闭环。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地堡,手中的匕首,以及下一个能够让他继续维持这种脆弱平衡的委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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