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妈的，说话啊！”
　　“说话啊，靠！”
　　顶着黄毛瓜子头的家伙抬脚踹在面前的少年身上：“怂逼，敢跟你爹犟？你长了几个胆？”
　　少年惨叫一声，抱着脑袋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杂草尘土脏兮兮地沾了满身。
　　“唔……”
　　他的口鼻埋在臂弯里，身上的白衬衫遍布污渍，腰侧的边沿被扯开了线，隐约露出纤细瘦弱的腰腹；眼泪、鼻涕和嘴角的血在脸上厚薄不均地涂了一层殷红的浆糊，声音细弱得像濒死的雏鸟被照肚子捣了一指头，沙哑断续着从沾湿的衣袖后面挤出来。
　　“我、我没有……钱……”
　　瓜子头想听到的当然不是这句。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咕哝嘴不知道骂了句啥，而后招呼身后几个穿黑夹克、深灰破洞牛仔裤的男青年道：“准备好了，拍照！”
　　说罢紧跟两步上前，一条腿拦腰跨过少年的身体，而后俯身单膝跪地，硬生生把他护在脸前的胳膊掰开，虎口钳住他的下巴，再狠狠往上一拽：“说，继续说！”
　　少年上半身被他拽得凌空昂起，颈椎因承重过度而发出“咔咔”的惨嚎。
　　“我真的没钱……”他噙泪苦苦哀求，“下次……”
　　“哼，下次。”
　　瓜子头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嘁”，而后突然松开少年的下巴，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侧脸甩了一巴掌。
　　“如果爹饶你一回，你该怎么办？”
　　少年的脸从左边猛地甩到右边，巴掌印很快红肿起来。
　　“我不告诉……同学和老师。”
　　“嗯，”瓜子头起身，仍将少年的腰腹夹在自己小腿之间，“还有。”
　　“我不告诉爹娘。”
　　“还有。”
　　“我不报警……”
　　“聪明，”瓜子头从他身上撤下来，狞笑着双手抱拳活动活动手腕，而后冲身后举着手机拍照的男青年们挥臂招呼，“把他弄走！”
　　男青年们刚要上前，瓜子头身后忽然响起冷冷一声：“住手。”
　　黄毛瓜子头一愣，转身却见一个烫着半卷及肩发的青年，整齐的络腮胡茬儿在下巴上画成标致的半月形状，黑色简约风格大衣半敞着怀，胸口纫着一朵姿态袅娜的红玫瑰，剑眉星目冷峻如淬火的利剑。
　　“太过分了，崔博。”
　　“靠，”瓜子头愤愤骂道，“哪儿他妈都有你。”
　　长发青年跨步走到白衣少年身前，头也不回冷冷丢去一句：“你走，现在。”
　　少年的身体颤抖得像三九天窝巢坍塌的寒号鸟，连滚带爬吸溜着鼻涕跑了。
　　周遭三面是废弃的石墙，墙前横七竖八杵着几杆垂死挣扎的竹子，绿叶不及黄叶的一半儿多，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另有一面是座复古欧式的三层山庄建筑，一楼曾是纪念品商铺，现在早已人去楼空，上面两层入驻了一家麦当劳，红底黄字的“M”扎眼赫然，将古典建筑和现代快餐店杂糅一体。
　　湖边风大。一阵风吹来，地上的枯枝败叶连同尘土被卷了漫天。
　　“宋锋，第几次了？”
　　崔博把身后的男青年们使唤走了，双臂环抱与长发男生保持着三米安全距离：“老子他妈就干这行。咱俩什么仇什么怨，你非得插一脚当是非精？”
　　宋锋学着他方才的模样轻蔑一笑，眉梢微蹙后徐徐舒展，眸中透射出诡秘的锋芒：“不巧，这回还真不是我来主动找你的麻烦。”
　　“你说对不对？”
　　宋锋邪魅一莞：“森林狼。”
　　崔博身体略微一颤：“是你？”
　　“不是他，”赵玉童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啪”地撞在周遭的墙壁上，“你约出来的是爷爷我。”
　　崔博的目光陡然警惕起来。
　　如果宋锋的非主流发型和肱二头肌多少还有点“厉害角色”的模样，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横看竖看都不像身子骨有多大力气的家伙，而且瞅这张脸也俨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娃儿，他哪来这么大口气？
　　“锋哥，”赵玉童问，“怎么着？”
　　宋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锋芒顿时消散了大半儿：“老弟，你不在上学呢吗。”
　　“嗨，找借口出门了呗，”赵玉童咧嘴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问，“怪在这货招呼我今儿个面基——我以为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老粗呢，没想到就一黄毛耗子。”
　　崔博捏紧了拳头，怒目圆睁：“你……”
　　宋锋拍了拍他的肩膀，嗓音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放尊重点儿。”
　　有宋锋这位头脑体能电竞水平通通满分的家伙给自己撑腰，赵玉童打肿脸充胖子，恨不得在这位“@森林狼”面前把腰板拉长十米，一雪王者峡谷之仇。
　　所以当宋锋这话一出口，赵玉童差点儿就以为他俩早就串通成伙，一明一暗专坑他这个干净单纯的小透明。
　　宋锋摇头：“罢了，走吧。”
　　赵玉童咋舌：“为啥？”
　　宋锋没答话，转头迈出去两三步，又心事重重地站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赵玉童以为自己撞上了某部都市传说影视剧的片场，不但目睹了豪门总裁和□□头子的狭路相逢激情对戏，还莫名其妙献身演了回路人甲。
　　“喂，姓宋的，还有你，小毛头，”崔博在身后喊道，“哪有面基三秒就走人的道理？”
　　宋锋仍冷言冷语道：“有话直说。”
　　赵玉童懵了，心想自己好不容易傍上的电竞圈老大哥，居然和这位乍一看就像来者不善的“@森林狼”关系说不清道不明？
　　崔博见他真在犹豫，声音里的底气也增加不少。
　　“来都来了，不如——咱仨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
　　程溥阳再次出现在林准视野里时，石头缝里的蚂蚁都被他逗得忍无可忍搬家走人了。
　　而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老远林准就听见一句极度怄人欠扁的怪腔调——
　　“准星儿，你是自愿等我的嘛？”
　　“去你大爷的。”
　　当然不是。
　　老白虽然长了只肥头大耳的猪脑袋，但鼻子却比哈士奇还来得敏捷。他抢来程溥阳的A4线圈本念了一句，立刻就嗅出了一丝早已被程溥阳反复炙烤得炉火纯青的暧昧。
　　让林准留在原地等程溥阳方便归来，也是老白的馊主意。
　　“你看看你这是去方便吗？”林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怕不是见了回阎罗王，人家嫌你情商低看不顺眼又把你送回来了！”
　　程溥阳去没去地府不得而知，但顺道捎了份薄礼送给面前这个一言不合炸毛给你看的仓鼠球倒是真的。
　　他嘿嘿一笑，变法术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只巨无霸汉堡，像训练有素的服务员端盘子一样举到林准面前：“小笨星儿，这是你的精神损失费哟。”
　　林准接过那只四方纸盒，一打开发现里面的纸质包装还被贴心地折成了三角形，露出的半只汉堡三层面包壳醇香扑鼻，牛肉生菜和奶酪演了一出红绿黄三重奏。
　　“快吃吧，这次是新鲜的呢，”程溥阳说，“吃热的食物不是慢性自杀哦，说不定还能延年益寿呢。”
　　“可惜麦当劳不如汉堡王合我口味呢，上回印象城那家实在太棒了，改天可以再领你去呀。”
　　林准早就开始抗议的肚子本来正兴奋劲儿上头，闻着香味恨不得立马大快朵颐，结果一听他这嗲声嗲气的音色，之前摔沙坑拍写真的事儿跟着一窝蜂涌进大脑，顿时像饱餐了一坨屎——
　　再没胃口了。
　　林准把脸色往下阴森森一沉，“咔哒”将汉堡盒扣上，末了一把拉住程溥阳的袖子，不由分说把他硬扯着往前拽；转身的刹那还翻了个平生最用力的白眼儿，脸上写着的俨然就是一句“走吧走吧，别丢人了”。
　　林准大跨步在前面跑，程溥阳被他拉着胳膊小碎步在后面追。这俩活宝维持这个姿势跑过了半里路，乍一看就是阿宏本宏和大白本白。
　　汉堡被他捏在手里咣当了一路，碎零件血肉横飞，再打开的时候，热气不冒了，醇香溜走了，红绿黄也不是三重奏了，盒子里那团玩意儿就是一道青椒炒蛋和一盘清炖番茄的不明混合物。
　　最后程溥阳选择服软求饶。
　　“准星儿你等等，”程溥阳夸张地假装气喘吁吁，一边悄悄闷心里打着下句话的腹稿，“刚在麦当劳，我看见赵玉童了。”
　　“只许小太阳买汉堡，不许浴桶去麦当劳？”
　　林准学会了一句一反问，暗想这种交流方式应该才是制服程溥阳的武林秘籍。
　　程溥阳不说话，只被他牵着一路小碎步，不想十几米后，林准突然站住回身，差点制造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同龄人的亲密接触：“程溥阳，你那‘追男友的神秘计划’是咋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程溥阳一愣，刚才打好腹稿的台词凌空翻了个跟斗。
　　三秒钟后，林准收获了他十八年以来最魔幻最令人大跌眼镜的剧情反转——
　　“只许橙砸画画，不许George写文？”
　　程溥阳略一挑眉，唇角勾出一抹可爱的狡黠：“不巧，我是个十八线网文写手，可以和橙大并驾齐驱的那种呢。”
　　林准在农村摸滚打爬这些年，刚刚建成的、勉强能够配得上“成人”这俩字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顿时在他这句话俏皮上扬的尾调里化为飞灰。
　　这还不算，程溥阳似乎有意要给自己“十八线网文写手”的人设平地建一座摩天写字楼，一路上叽叽喳喳嘴就不得歇停，甚至还把《追男友的の神秘计划》现场编写了大纲。
　　意思是女A喜欢男B，一番摸索后发现B是学渣属性，A自己是学霸，也想和学霸男生谈甜甜的恋爱，但是又非B不可，于是准备把B改造成自己的“理想型”，两人的校园狗血剧就此开始……
　　林准本来想坐观时变，玩一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结果自己的思考速度在程溥阳的标准理科男逻辑压制下，简直就是乌龟和兔子赛跑。
　　何况他那胡诌八扯的大纲，乍一听倒也没啥破绽，而且完全符合“第一百六十七条”的设计。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从娃娃抓起。”
　　程溥阳从断桥一路讲到孤山脚下，刚想买瓶汽水喘口气，不想林准冷不防问道：“溥阳我听你这大纲，总觉得——你是不是希望对象是学霸啊。”
　　程溥阳挠挠后脑勺：“你说……啥？”
　　心底好像有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被林准这句话浇开了。
　　“我听说学习好的男生都喜欢对象也学习好，”林准说，“比如上回烈焰……啊不灿灿遭你拒绝，我猜十有八九是因为她成绩中游，算不上你的‘理想型’？”
　　这大概就是来自艺术细胞的“第六感”。
　　正常人看不出情感的颜色团块，放在他眼里就是一首虐到心碎的抒情诗；正常人觉得俗套无趣的小说情节，他一看就能达成莫名其妙的情感共鸣。
　　程溥阳摇头：“当然不。”
　　“反正我不觉得学霸配学霸有多浪漫。”
　　林准自言自语：“你想想看——学霸男和学渣女在一起，男生教女生作业题，男友力max；学霸女和学渣男在一起，女生逞威风男生扮小白兔；学渣男和学渣女在一起，开黑吃鸡逛街泡游乐场，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神仙啥样我啥样。”
　　“俩学霸凑一块，约自习不？约！没下文了。”
　　程溥阳：“……”
　　四种情况排列组合，没“学霸男配学霸男”的事儿。
　　水源供应停止，玉兰花开到一半儿又萎了。
　　有那么一瞬间，程溥阳甚至后悔刚才瞎编大纲的时候，没把A的性别改成“男”——大不了让他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又怎么样？再说了世界上写耽美的作者那么多，你能断定每个人都是同性恋不成？
　　何况这事不确定性太大——假如林准和赵玉童凑近乎只是为了“报恩”，假如他骨子里不喜欢男生，假如……那自己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断送了人生第一次主动告白又丢了一个玩得好的兄弟？
　　想到这儿，程溥阳就害怕了。
　　“你就这么痛恨学习？”程溥阳问，“努力打好基础，趁早进实验室，本硕阶段发篇SCI，将来坐办公室当大主任它不香么？”
　　林准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小爷何苦浪费八年青春跟蓝色生死恋耗着。”
　　“可这是你将来的铁饭碗……”
　　“那他妈是你们的铁饭碗！”
　　林准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跟他犟到底，于是将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神色整肃：“什么鸟玩意儿鸟主任？！小爷不稀罕，这些玩意儿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
　　略略停顿，又补充道：“这么跟你说吧——”
　　“我压根儿不喜欢医学，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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