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作者:琴枫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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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动会的星光 (上)



      青春是一场盛大而喧嚣的运动会,我们在各自的跑道上拼命奔跑,以为终点就是整个世界,却不知道,那不过是另一段迷途的起点。汗水、呐喊、以及那些不经意间瞥见的侧脸,都成了记忆里永不褪色的星光,即使多年以后,依旧在心底隐隐作痛。我们总在仰望别人的光芒,却忘了自己也可能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只是在那片过于刺目的光晕里,我们常常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也听不见自己心跳之外的声音。

      云港三中的秋季运动会,终于在万众瞩目(至少是高一新生的翘首以盼,以及高二高三学长学姐们例行公事的围观中)中拉开了帷幕。连续几天阴雨绵绵的天空,竟也识趣地放了晴,阳光不算猛烈,带着初秋特有的温吞和一种近乎慈悲的宽容,懒洋洋地洒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蒸后散发出的涩味、泥土翻新过的腥气,以及无数年轻身体躁动不安地散发出的、混合着廉价防晒霜、汗水与荷尔蒙的独特气息。那是一种独属于青春竞技场的、蓬勃又略带混乱的味道。

      校园里平日里那些被试卷和分数压抑着的严肃刻板氛围,被这盛大的节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失控的、带着青春期特有夸张色彩的躁动。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节奏激昂、鼓点密集的运动员进行曲,声音大到几乎能震落香樟树上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其间夹杂着各班通讯员送来的、文采斐然(或者说,是辞藻堆砌、情感泛滥)的加油稿,被广播站那个声音甜腻得像融化了的冰淇淋的女同学,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腔调念出来:“看啊!高一(三)班的健儿们,你们是翱翔的雄鹰,是奔腾的骏马,是注定要打破纪录的传奇!” 诸如此类,听得人头皮发麻,却又莫名地跟着热血沸腾。

      彩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面颤抖的、色彩斑斓的心脏。穿着各式班服——大多是统一定制的、印着奇奇怪怪班级口号和图案的文化衫——的学生们,像一群群被突然放出笼子的、迁徙的彩色鸟儿,聚集在操场四周那水泥砌成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看台上。喧嚣声浪一层高过一层,几乎要掀翻头顶那片被教学楼切割成四边形的、有限的蓝天。

      林未雨坐在高一(三)班划分的区域内,一个不算起眼也不算偏僻的角落。她手里机械性地攥着一本边缘已经卷角的英语单词手册,眼神却早已背叛了理智的约束,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飘向了正在进行的男子跳高场地。那里,围观的女生密度明显比其他项目要多出好几圈,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叽叽喳喳作响的人墙,各种音色的笑声、惊呼声和议论声,隔着半个操场,混合在嘈杂的背景音里,顽强地钻进她的耳朵。

      她知道,那堵人墙的核心引力,是因为有顾屿。

      那个名字,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不大,却总能轻易地、精准地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扰得她心神不宁。

      “喂,回神了!林未雨同学!” 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带着熟悉的、略带戏谑的力道。沈墨笑嘻嘻地凑过来,饱满的苹果肌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顺着林未雨的目光望去,了然地眨了眨那双描画得恰到好处的眼睛,长长的假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哟,看得这么专注,是在考察我们家顾屿同学的空中姿态是否符合流体力学原理吗?”

      “谁、谁看他了!” 林未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抹可疑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慌忙举起手里的单词本,几乎要贴到鼻子上,欲盖弥彰地强调,“我在背单词!abandon, a-b-a-n-d-o-n, 放弃!”

      “得了吧你,” 沈墨毫不客气地拆穿,顺手递过来一瓶瓶身凝结着冰凉水珠的冰镇矿泉水,瓶壁接触皮肤带来的刺激感让林未雨微微一颤,“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在关注顾屿’五个加粗描红的大字,后面还跟着三个感叹号!走走走,在这里能看清什么?隔岸观火哪有身临其境来得刺激?”

      不由分说地,沈墨展现出她一贯的、带着点霸道和自来熟的行动力,一把拉起还有些僵硬的林未雨,像两尾灵活的小鱼,穿过拥挤的、散发着热烘烘气息的人群,拨开一层层障碍,最终成功地挤到了跳高场地的外围,一个视野绝佳,甚至能清晰看到运动员脸上汗珠的位置。

      此时,横杆已经升到了一个让不少男生望而却步、摇头叹息的高度。淘汰赛接近尾声,场上只剩下寥寥几人,像经过几轮筛选后留下的精英。顾屿就在其中,而且显得格外突出。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无袖运动背心和黑色及膝短裤,布料因为汗湿而微微贴服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绝不孱弱的身体轮廓。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而结实,肌肉的起伏在动作间若隐若现,带着一种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具规模的、青涩的力量感。阳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勾勒出他利落的短发茬和清晰得有些锋利的下颌线。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脚踝,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那根细长的、决定着胜负的横杆,那神情不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班级荣誉的激烈比赛,倒更像是在实验室里,面对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漠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轮到顾屿了。

      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似乎能带动周围空气的流动,接着便开始助跑——步伐由慢到快,节奏稳定而充满弹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起跳——他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充满爆发力的弧线,背脊向后弯折,如同拉满的弓弦,充满了张力,整个人轻盈地、几乎是擦着横杆的边缘,以一种近乎完美的背越式翻越了过去!

      身体落在厚厚的海绵垫上,发出沉闷的“噗”声。

      “哇——!”
      “顾屿!太帅了!”
      “(三)班加油!顾屿加油!你是最棒的!”

      短暂的静默后,女生们的尖叫和欢呼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瞬间爆发,音浪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沈墨更是激动得直接跳了起来,用力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印着“加油”字样的小彩旗,脸颊绯红,眼睛亮得惊人。

      顾屿从垫子上利落地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彩色碎屑,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或兴奋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只是抬手用护腕擦了擦额角的汗,然后目光习惯性地、或许是无意识地朝自己班级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那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掠过一张张兴奋或崇拜的脸,在与人墙中林未雨的视线接触时,似乎有零点零一秒几乎无法捕捉的停顿,快得让她以为是阳光太刺眼产生的幻觉,或者是自己内心过度期待而衍生出的海市蜃楼。随即,他便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水瓶灌了一口,安静地等待着下一轮,仿佛刚才那惊艳的一跳,不过是完成了一项枯燥的日常任务。

      林未雨的心跳,却因为那可能的、虚无缥缈的零点零一秒,而彻底乱了节奏,漏掉了好几拍,然后又像失控的鼓点一样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热流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让她指尖都有些发麻。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带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单词本的页脚,将其揉搓得更加皱巴。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周围那些喧嚣的、热烈的、却仿佛都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属于他的欢呼。

      “看见没?看见没?” 沈墨兴奋地摇晃着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几乎站不稳,“我就说他肯定行!这起跑,这腾空,这过杆的姿势,简直了!跟其他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你说他会不会破校记录?”

      林未雨含糊地、几乎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心里却泛起一丝微妙的、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酸涩。沈墨口中那句自然而然的“我们家顾屿”,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和占有般的宣告,而她,林未雨,此刻站在这里,混在人群中,更像是一个躲在阴影里,只能偷偷仰望那束光芒的、卑微的旁观者。那份因为那个可能存在的对视而升起的微小雀跃,瞬间被这无形的对比击得粉碎。

      就在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女子三千米比赛即将开始检录的通知,冰冷而客观的女声,像一把剪刀,猝不及防地剪断了空气中某些无形的丝线。

      “到我了!” 沈墨深吸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带着悲壮色彩的决绝。她迅速脱下印着卡通图案的外套,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面料光滑贴身的运动短装,然后把印着号码的布片用别针仔细地、甚至有些郑重地别在胸前,仿佛那不是一块普通的布,而是一枚即将踏上战场的勋章。

      “墨墨,你……真的没问题吗?” 林未雨担忧地看着她,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三千米,对于很多平时缺乏锻炼的女生来说,不啻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酷刑。她至今还记得初中时跑八百米最后那一圈,那种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燃烧、喉咙里泛起腥甜、双腿灌铅般沉重的恐怖体验。那还只是八百米。

      “安啦!” 沈墨扬起一个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试图驱散朋友的忧虑,她甚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结果不小心被尖锐的别针扎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瞬间破了功),“为了……班级荣誉!拼了!总不能所有项目都让男生出风头吧!”

      林未雨看着沈墨那双闪烁着异常明亮光芒的眼睛,知道那句未尽的、刻意用“班级荣誉”掩盖的“为了”后面,真正跟着的是什么。是为了那个在跳高场上光芒四射、吸引所有目光的身影,是为了能够更近一点,站在与他平行的、哪怕只是想象中的跑道上,是为了在他可能投来的一瞥中,留下一个哪怕狼狈却足够努力的印象。这是一种属于少女的、笨拙又勇敢的、孤注一掷的献祭。

      她看着沈墨转身走向检录处的背影,那背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竟透出一种飞蛾扑火般的、令人心折的勇敢。青春里的喜欢,大概就是这样吧,明知道前方可能是让自己狼狈不堪、精疲力尽的泥泞赛道,却依旧愿意为之奋不顾身,赌上所有的力气和尊严,只为换取一个渺茫的可能,一个或许根本不会到来的回眸。

      女子三千米的比赛,向来是运动会上最考验意志力,也最……富有戏剧性和惨烈色彩的项目。它不像短跑那样追求极致的爆发和速度,也不像跳高跳远那样看重技巧和瞬间的完美。它是一场漫长的、公开的、对体力与精神的双重凌迟。

      发令枪响,如同一个开启痛苦仪式的信号。十几道穿着各色班服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冲了出去——当然,这种不符合长跑策略的速度通常维持不了短短一圈。很快,队伍就泾渭分明地拉开了距离,分化成几个松散的集团。有人一开始就冲在前面,试图确立优势;有人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保存体力。沈墨处在中游偏前的位置,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试图找到一个可持续的节奏。

      林未雨和周晓婉,还有班上几个与沈墨交好的女生,早早地就挤在了跑道内侧的草地上,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加油。秋天的阳光渐渐变得有些毒辣,毫无遮挡地炙烤着大地,晒得人头皮发烫,裸露的皮肤能感觉到清晰的刺痛感。跑道上的女生们,脸色开始由最初的潮红逐渐转向苍白,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流淌下来,浸湿了头发,黏腻地贴在额前和脸颊上,原本轻快的步伐也变得如同陷入泥沼般沉重、拖沓。

      沈墨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太好。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声音。脸色也有些发青,嘴唇失去了血色,紧紧抿成一条线。才跑过不到五圈(一共七圈半),她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从最初的紧跟第一集团,落到了中后位置。每一次抬腿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腿上绑着沉重的沙袋,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

      “沈墨!加油!坚持住!就快到了!”
      “调整呼吸!跟着我喊!一!二!三!四!”
      同学们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鼓励,试图用自己的声音为她注入力量。

      林未雨的心揪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看到沈墨在奔跑的间隙,目光涣散地、却依旧顽强地不时飘向跳高场地的方向,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能支撑她继续跑下去的精神支柱。那个白色的身影,如同茫茫大海中的灯塔,即使微弱,也足以让濒临绝望的航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在过一个弯道时,沈墨虚浮的脚步一个踉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狠狠地、毫无缓冲地摔在了粗糙的、颗粒分明的塑胶跑道上!

      “啊——!”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混杂着惊吓和同情的惊呼。

      林未雨和周晓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像两颗出膛的子弹般冲了过去,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出火辣辣的疼也全然不顾。

      沈墨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疼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右边膝盖和左手手肘处擦破了一大片皮,鲜红的血珠正从破损的皮肤下迅速渗出来,混合着黑色的沙砾和灰尘,看起来触目惊心。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着已经发白的下嘴唇,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墨墨!你怎么样?能动吗?”
      “别动,小心一点,我们先扶你起来!”

      两人手忙脚乱地蹲下身,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着力点将她搀扶起来,却又怕碰到她的伤口,动作显得笨拙而慌乱。

      就在这片混乱和不知所措中,一道身影比匆匆赶来的校医和老师更快地、如同闪电般冲了过来,带着一阵迅疾的风和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气息。

      是顾屿。

      他的跳高比赛似乎刚刚结束,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亮晶晶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他拨开围观的几人,毫不犹豫地蹲下身,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锐利地落在沈墨腿上和手臂上那一片狼藉的伤口上,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能动吗?骨头有没有事?”

      沈墨看到他,仿佛一直强撑着的某种东西瞬间崩塌,原本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在脸上划出几道清晰而狼狈的痕迹。她哽咽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巨大的委屈和疼痛让她语无伦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屿没有再多问,他甚至没有看旁边一脸焦急的林未雨和周晓婉一眼。他迅速转过身,背对着沈墨,微微俯低身体,沉声道:“上来。”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却带着一种在混乱场面下异常稳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块巨石投入喧嚣的池塘,瞬间镇住了所有的嘈杂。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然后又骤然凝固。

      周围的喧嚣、同学的议论、老师的呼喊、广播里依旧在播放的激昂音乐……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失焦的背景音。所有的光线,似乎都聚焦在了那个蹲下的、白色的、略显单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定的背影上。

      沈墨愣住了,连哭泣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脊背。

      林未雨也彻底愣住了,扶着沈墨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她看着顾屿宽阔却因为年少而略显单薄的背脊,看着他因为蹲姿而紧绷的腿部肌肉线条,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重重地撞了一下,说不清是巨大的震惊,是尖锐的失落,是莫名的酸楚,还是某种更深沉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一种微妙的、冰凉的触感,从指尖开始,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瞬间缠绕至四肢百骸,让她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骤然降温了好几度。

      “快点!” 顾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催促,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沈墨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瞬间不受控制地染上一抹异样的、如同晚霞般绚烂的红晕。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还算干净的手臂,轻轻地、却又紧紧地环住了顾屿的脖子。

      顾屿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轻松地背起了她,仿佛她轻得像一片羽毛。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背上的女孩不会滑落,然后便在众人各种复杂目光——有关切、有羡慕、有嫉妒、也有纯粹看热闹——的注视下,步履稳健地、头也不回地朝着操场另一头那栋白色外墙的校医室方向,快步走去。

      秋日午后的阳光,将他们重叠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红色的跑道上,像一个缓慢移动的、寓意不明的剪影。

      林未雨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突然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手里还保持着刚才搀扶沈墨的姿势,指尖却一片冰凉,仿佛刚才触摸到的不是同伴温热的皮肤,而是北极的冰雪。周晓婉在一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说道:“别太担心,校医室就在前面,老师也过去了。我们……先去把剩下的比赛看完吧?班级积分还……”

      林未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湿漉漉的、带着铁锈味的棉花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她默默地跟着周晓婉回到班级所在的看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一刻被抽空了。手里的单词本边缘,被她无意识地、反复地捏着、揉搓着,那可怜的纸张几乎要被她指尖的力度撕裂。

      远处的跳高场地已经恢复了平静,那根决定胜负的横杆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阳光下反射着冷漠的光,仿佛刚才那里发生的喧嚣与精彩,那些欢呼与跳跃,都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境。广播里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各种加油稿,进行曲依旧激昂亢奋,试图点燃所有人的情绪,可这一切的声音和画面,似乎都与她隔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她能看见,能听见,却再也无法感知到其中的温度和意义。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投向校医室所在的那栋孤零零的、隐藏在几棵大树后的小楼。

      他背着她。

      在那个所有同学、老师都在场的、众目睽睽的公开场合。

      这个画面,这个举动,几乎是一个明确的、强烈的、可以被所有人无限解读和放大的信号。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摧毁了之前所有暧昧不明的猜测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墨摔倒时的疼痛和狼狈,似乎都因为这一个小小的、英雄救美般的背影,而瞬间被赋予了一层浪漫的、带着疼痛美学色彩的罗曼蒂克光环。可以想见,不到放学,这件事就会在年级里衍生出无数个细节丰富、情节动人的版本,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顾屿背沈墨去医务室”这个话题,将会取代运动会本身,成为今天最热门的校园八卦。

      而她自己呢?

      那个雨天初遇时溅起的水花和狼狈的对视,那把被他不由分说塞过来的、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旧伞,那些在值日时偶尔交汇又迅速移开的视线,那些在深夜空教室里,他压低声音向她请教语文古诗词释义时,被台灯勾勒出的柔和侧影……这些如同散落在时光沙滩上的、闪烁着微弱珠光的微小片段,曾经在她心底被自己悄悄地、珍重地一颗颗拾起,小心翼翼地串联成一条属于她一个人的、隐秘而珍贵的链子。而此刻,这条脆弱的链子,仿佛被“他背着她”这个无比清晰、无比有力的画面,重重地、毫不留情地击打了一下,那些细小的珠子瞬间崩散开来,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迅速消失在现实的尘埃里,再也寻不回原来的顺序和模样。

      原来,青春里的星光,从来不只是为了照亮一个人而存在的。

      它如此慷慨,又如此残忍地洒向每一个人,包括那个勇敢得有些傻气、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女孩,也包括那个,只敢在人群的阴影里,默默地、卑微地仰望那束光,却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没有的自己。

      她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脸埋进膝盖里。手指颤抖着,近乎固执地翻开那本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单词本,视线模糊地落在第一个单词上,那字母扭曲着,仿佛在嘲笑着她——

      “Abyss”。

      深渊。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正无限接近于这个词语所定义的,那黑暗的、冰冷的、看不到尽头的坠落感。

      远处,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的发令枪响了,代表着极致速度与团队协作的呐喊声瞬间震耳欲聋,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操场。那些蓬勃喷薄的生命力,那些燃烧沸腾的激情,那些为了集体荣誉而拼尽全力的嘶吼,仿佛都来自另一个与她无关的、热闹而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色彩鲜明,声音响亮,而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黑白两色,和一片死寂。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光遗忘在角落的、落满灰尘的雕塑。只有那紧紧攥着、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无声地泄露了心底那场正在疯狂肆虐的、却无人知晓的、名为失落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海啸。

      阳光依旧没心没肺地明媚着,慷慨地照耀着每一个角落。运动会还在按照既定的程序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欢呼声、加油声、广播声交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可有些东西,就在这个看似平常的、秋高气爽的运动会下午悄悄地、 无可挽回地,改变了。那改变的痕迹如此之轻,轻得像蝴蝶扇动翅膀;又如此之重,重得仿佛在心脏上刻下了一道永难磨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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