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为囚

　　疑心既起，沈桐便不再被动。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那个姓赵的年轻书吏，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破绽。

　　赵书吏行事极为谨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文书房内，整理档案，抄录文书，与旁人交谈也仅限于公务，挑不出任何错处。唯独每日午后，他总会去那处僻静凉亭“歇息”片刻，雷打不动。

　　沈桐决定从这里入手。

　　一个阴沉的午后，天空铅云低垂，似有雪意。赵书吏如常走向凉亭。沈桐则提前绕了远路，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凉亭后方一片枯萎的灌木丛后，屏息凝神。

　　凉亭位置颇佳，视野开阔，既能望见通往谢琢值房的小径，又能将附近几条岔路尽收眼底。赵书吏坐在石凳上，并未东张西望，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卷书，姿态闲适。

　　时间一点点过去，寒风穿过亭柱，发出呜呜的声响。沈桐躲在灌木后，手脚冻得有些发麻，却不敢稍动。

　　约莫一盏茶功夫，远处小径尽头，出现了谢琢的身影。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靛青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大氅，步履从容。

　　赵书吏的目光，几乎在谢琢出现的瞬间，便从书卷上极快地扫了过去，随即又垂下，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瞥。但沈桐看得分明，那一眼的专注和锐利，绝非寻常。

　　谢琢并未停留，径直走向值房方向。

　　赵书吏又等了一会儿，直到谢琢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值房院门内，他才合上书卷，起身，看似随意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朝着与来时不同的另一条小径走去。

　　沈桐心中一动，悄然跟上。

　　赵书吏并未回国子监前院的文书房或斋舍，而是七拐八绕，走向了监内另一侧靠近伙房和杂役房的一片低矮建筑区。这里人员混杂，气味不佳，平日少有监生或学官过来。

　　沈桐越发警惕，跟得更紧，借着堆放的杂物和房屋阴影隐匿身形。

　　只见赵书吏走到一处堆放破损桌椅的杂物间门口，左右看了看，迅速推门闪身而入。

　　沈桐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躲在不远处一个废弃的灶台后，耐心等待。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杂物间的门再次打开，出来的却不止赵书吏一人。还有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戴着破旧毡帽、看起来像是个杂役的老头。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那老头点了点头，便佝偻着身子，朝着监外方向快步离去。

　　赵书吏则整理了衣袍，神色如常地按原路返回。

　　沈桐盯着那杂役老头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赵书吏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这老头显然不是国子监的人，至少不是常驻的杂役。他们在此秘密接头，传递什么消息？是关于谢琢？还是关于……自己？

　　他必须弄清楚那老头是什么人！

　　沈桐当机立断，放弃了跟踪赵书吏，转而朝着那杂役老头离开的方向追去。那老头脚步看似蹒跚，实则速度不慢，对国子监的地形也颇为熟悉，专挑人少的小路走。

　　沈桐追到监墙附近，只见那老头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狗洞旁（国子监年久失修，有些角落确有破损），四下张望后，竟麻利地缩身钻了出去！

　　沈桐看得目瞪口呆。这绝非普通杂役！

　　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脏污，紧跟着从那狗洞钻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堆满垃圾的狭窄后巷，那老头的身影已在巷口一闪而过。

　　沈桐咬牙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后巷中穿梭。那老头显然没料到会被跟踪，并未刻意隐藏行迹。

　　最终，老头钻进了一间门脸破旧、挂着“王记杂货”幌子的小铺子。

　　沈桐没有跟进去，而是在对面一个卖炊饼的摊子旁蹲下，装作买饼，眼睛死死盯着杂货铺的门口。

　　铺子里似乎没什么生意，冷冷清清。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那老头换了一身半旧的棉袍，头上没了毡帽，拎着个小包袱走了出来，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警惕性也降低了不少。

　　他不再东躲西藏，而是径直朝着热闹的街市走去。

　　沈桐远远缀着，心中越发肯定，这老头是去向某人复命。

　　穿过两条街，老头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茶楼——正是沈桐当初听说书人讲“霁月公子”的“聚贤茶楼”！

　　沈桐心念急转。茶楼人多眼杂，是传递消息、接头会面的好地方。他稍作犹豫，压低了头上的兜帽，也跟了进去。

　　茶楼内依旧喧闹，说书先生正在讲隋唐演义，唾沫横飞。沈桐目光一扫，见那老头并未在一楼停留，而是熟门熟路地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沈桐也跟了上去。二楼雅间众多，过道曲折。他刚踏上楼梯口，就见那老头推开走廊尽头一间雅间的门，闪身进去。

　　他快步走到那雅间附近，假装找空位，耳朵却竖了起来。雅间隔音尚可，只隐约听到里面似乎有说话声，却听不真切。

　　就在他心急如焚，想着是否要冒险靠近些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锦缎长衫、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地送那老头出来，嘴里说着：“……老哥放心，东西一定带到，主人家必有重谢……”

　　老头点点头，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那商人站在门口，目送老头下楼，脸上笑容慢慢收敛，露出一丝精明与算计。他并未立刻回房，而是左右看了看，似乎想唤伙计。

　　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目光恰好与走廊这边假装路过的沈桐对上了！

　　沈桐心头一跳，立刻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另一边。但他能感觉到，那商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审视。

　　沈桐不敢久留，迅速下楼，离开了茶楼。他记下了那个商人的面容和“王记杂货”的位置。

　　回到国子监，沈桐将自己关在号舍内，心中波澜起伏。赵书吏、神秘老头、茶楼商人……这条线显然指向监外某股势力。他们通过赵书吏监视谢琢或许还有自己，通过老头传递消息，再由商人接头……

　　他们想干什么？仅仅是监视？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自己今天的跟踪，是否已经打草惊蛇？那个商人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否认出了他？

　　沈桐感到一阵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亲自抓住敌人尾巴的兴奋。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恐惧发抖的棋子了！

　　然而，兴奋过后，理智回归。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力量，还无法撼动这条线背后的势力。他需要借力，或者说……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谢琢值房的方向。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想寻求庇护或解答疑惑。他想要……合作。

　　至少，是某种程度上的信息交换。

　　他深吸一口气，铺开纸张，开始整理今日所见所闻，条分缕析，写下自己的推测。他决定，用这份“投名状”，去试探谢琢的态度。

　　这不再是学生向先生请教，而是……一个潜在的盟友，向另一个深不可测的执棋者，展示自己的价值。

　　夜色渐深，沈桐伏案疾书，眼神明亮而坚定。

　　剁向暗处爪牙的第一刀，或许，将由他亲手递出。而执刀之人会是谁，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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