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载春风

作者:晏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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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煮面


      暮色四合,千符峰凌云阁的灯火渐次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像落入人间的星子。袁晟处理完最后一枚令他头大的玉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骼发出噼啪轻响。他揉了揉眉心,白日里谢盼那孤峭又挣扎的背影,还有那番关于“时间”的沉重对话,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底。但这份沉郁,在想到某个人的瞬间,便如同初春冰消雪融,化作了迫不及待的暖流。
      他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凌云阁,如同归巢的倦鸟,直朝着乐修主峰千音峰,那座他真正心安之处的精致院落飞去。
      夜色中的千音峰比白日更显幽静雅致,溪流潺潺,竹影婆娑,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未曾散尽的、若有若无的音律。袁晟熟门熟路地绕到居所后面,从半开的窗户灵活地翻了进去——走正门?那多没意思,而且……暮暮说不定又给他下什么禁制了。
      卧房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鲛纱灯,光线柔和朦胧。周景暮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月白云纹的宽袍,墨发未束,流水般倾泻在肩头。他手中拿着一卷看起来就年代久远的乐谱残卷,正就着灯光细细研读,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暖黄的光晕勾勒着他清雅俊逸的侧脸轮廓,连平日里那点因才华和脾气带来的疏离感,此刻都被这居家的慵懒冲淡了许多。
      听见窗棂处细微的响动,周景暮头也没抬,只淡淡说了句:“又翻窗。掌门当得越发像偷儿了。”
      袁晟嘿嘿一笑,一点也不觉得被嫌弃,反而像是得了夸奖般,几步凑到软榻边,一屁股坐下,很自然地就想伸手去揽周景暮的肩:“这不是想快点见到夫人嘛!走正门哪有翻窗快?”
      周景暮用手中的玉质书卷轻轻抵开他凑过来的脑袋,依旧没抬眼:“一身凉气,离我远点。” 语气虽淡,却并无真正的恼意。
      袁晟顺势抓住他拿书卷的手,也不嫌凉,就这么握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温润微凉的皮肤,嘴里开始嘚啵嘚:“暮暮,我跟你说,谢盼那块木头今天可算找我了!你是没看见他那张冰块脸,都快冻裂了……”
      他竹筒倒豆子般,把下午在凌云阁与谢盼的对话,尤其是谢盼那罕见的迟疑、挣扎,乃至最后那句沉重的“再给我一点时间”,添油加醋、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一遍,语气时而夸张,时而模仿谢盼的冷调,简直像是在说书。
      周景暮起初还看着乐谱,渐渐地,目光便落在了袁晟眉飞色舞的脸上。听着他絮絮叨叨,描绘谢盼如何“怕”楚珏恨他,如何不敢打破那份虚假的平静,周景暮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和了然。
      等袁晟终于说完,口干舌燥地停下来,还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夸奖或者共鸣时,周景暮才慢悠悠地合上乐谱,抬眼看向他,唇角微弯,勾起一个清浅却带着点玩味的弧度。
      “所以,”他的声音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出的低音,悦耳又带着点调侃,“谢师弟是去问你该如何对楚珏坦白?”
      “对啊!”袁晟用力点头,一脸“快夸我分析得透彻”的表情。
      “我又没问你,”周景暮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眼神却像能看透人心,“你怎么自己就全说了?还说得这般详细……莫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亏心事,心虚了,才这般急着表功?”
      袁晟被他这话噎得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冤枉”两个大字:“我哪有!暮暮,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这是关心同门!是掌门职责所在!是……”
      他急得抓耳挠腮,眼看周景暮眼中的戏谑之意更浓,索性心一横,耍起赖来。他抓着周景暮的手没放,反而低下头,飞快地在那白皙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触感温凉,带着周景暮身上特有的、清冽如冷泉般的淡香。
      “没干坏事,”袁晟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像只讨食成功的大狗,脸上是十二万分的真诚,只是那真诚底下,总透着一股子掩不住的得意和满足,“只干好事。帮谢冰块剖析内心,助他直面惨淡的人生,这还不算好事?”
      周景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指尖微颤,耳根悄然漫上一丝极淡的红晕,在朦胧灯下几乎看不真切。他试图抽回手,却被袁晟握得更紧。他没好气地瞪了袁晟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无奈居多,还夹杂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油嘴滑舌。”他轻斥一声,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作势要拍袁晟的脸。
      那动作很轻,更像是情人间的嗔怪,连风都没带起多少。然而,袁晟的反应却快得惊人。他不仅没躲,反而脑袋往前一凑,在周景暮的手掌心即将碰到他脸颊的瞬间,伸出舌头,极快、极轻地舔了一下。
      湿热的触感像一小簇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周景暮的掌心,酥麻瞬间蔓延到指尖。周景暮浑身一僵,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脸颊上的红晕这下再也藏不住了,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氤氲开,迅速染上了耳廓。
      “袁晟!”他低声喝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羞恼,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眸子此刻漾开了水光,瞪向眼前这个笑得一脸促狭又满足的家伙,“你……你都多大的人了!眼看快……快而立之年了,怎么还这般……幼稚!不知羞!”
      他说“而立之年”时,语气微微顿了一下。其实以他们修士的寿元来看,百岁都算年轻,三十更是如同凡人弱冠。但他偏要用这凡间的说法,仿佛这样就能更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方的“胡闹”。
      袁晟看着他家道侣难得一见的羞恼模样,只觉得心尖像被羽毛搔过,痒得厉害,又软得一塌糊涂。他非但没收敛,反而得寸进尺地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周景暮的,呼吸间温热的气息交融,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十足的理直气壮和无赖:
      “那你不也喜欢吗?”
      这话说得太直白,太不要脸。周景暮的脸彻底红透了,连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想反驳,想说“谁喜欢了”,可对上袁晟那双映着灯火、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与促狭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了。他就是拿这个人没办法。
      从他年少时第一次在宗门大比上,看见这个穿着不合身宽大道袍、笑得没心没肺却意外扛下所有对手攻击、最后脏兮兮却眼睛亮得惊人的家伙开始,就拿他没办法。
      后来这家伙成了掌门,还是这副德行,半点威严也无,却总能奇异地聚拢人心。而他,明明最烦吵闹,最不喜人近身,偏偏就容忍了这家伙几十年如一日的黏糊和“幼稚”。
      空气仿佛都因为两人之间这旖旎又带着点幼稚争执的氛围而变得黏稠温热起来。鲛纱灯柔和的光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投在墙壁上,亲密地交叠在一起。
      周景暮率先败下阵来,他侧过脸,避开袁晟过于灼热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湿热一舔的触感。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日里的镇定,但声音还是比平时软了三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
      “……我饿了。”
      “啊?”袁晟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自家道侣难得的羞态里。
      周景暮转过脸,瞪他,这次眼神里多了点理直气壮的要求:“我说,我饿了。想吃你煮的面。就上次那种,加了灵菇和碧玉笋的汤面。”
      袁晟眨了眨眼,脸上的促狭瞬间被一种更大的满足感和宠溺取代。看吧,暮暮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这样,会直接说“想吃你煮的面”,而不是客气疏离的“有劳”。
      “现在?”袁晟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
      “嗯,现在。”周景暮点头,甚至抬手指了指屋里计时的漏刻,“亥时二刻。我要在亥时二刻吃到。若是吃不到……”他故意拖长了音,眼波流转,明明说着威胁的话,却因那未散的红晕和软下的语气,显得更像某种亲昵的约定,“为你是问。”
      这模样,看得袁晟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把人搂进怀里好好亲一亲。但他知道,再闹下去,面可能真就煮不成了。
      “遵命,夫人!”他霍地站起身,动作夸张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脸上笑容灿烂得晃眼,“小的这就去庖厨,保证在亥时二刻,将热腾腾、香喷喷的灵菇碧玉笋汤面,准时奉上!夫人且稍候,千万别睡……着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眼神在周景暮松垮的衣袍和慵懒的姿态上扫过。
      周景暮被他看得耳根又热,抓起软榻上的一个锦缎抱枕就丢过去:“快去!”
      袁晟笑嘻嘻地接住抱枕,顺手还放在鼻尖嗅了嗅——上面全是周景暮身上清冽好闻的味道,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这回终于走了门,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直奔千音峰那间他比自家千符峰庖厨还熟悉的小厨房。
      听着门外远去的、轻快甚至带点蹦跳意味的脚步声,周景暮紧绷的肩膀才缓缓松懈下来。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还是烫的。又看了看刚才被舔过的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异样的感觉。
      “幼稚鬼……”他低声又骂了一句,可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眼底漾开一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如春水的笑意。
      他重新拿起那卷乐谱,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袁晟刚才那番关于谢盼和楚珏的话,此刻才慢慢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他放下乐谱,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冷的夜风拂面,带走了些许脸上的热度。
      谢盼的犹豫,他完全能理解。那样沉重的事实,那样可能摧毁现有平静的真相,任谁在交付出去前,都会踌躇再三。尤其是对谢盼那样将楚珏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来说,亲手打破自己为那孩子构筑的“无忧”幻境,无异于一场凌迟。
      可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拖延。
      周景暮望向青晔峰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在夜色中只显出一个沉默而冷硬的轮廓。他想起了楚珏那孩子,想起他今日午后陪小聿时,那毫无阴霾的、充满了鲜活生命力的笑容,想起他提到师尊时眼里纯粹的依赖和偶尔的小得意。
      那孩子像一株生长在冰雪旁却意外得到了最好照料的青竹,脆弱又坚韧,懵懂又热烈。他有权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哪怕那真相带着刺。
      “快些做决定吧,谢师弟。”周景暮在心中轻叹,“那孩子的‘现在’,经不起太长久的等待。”
      夜风送来远处隐约的泉声和竹叶的沙响,更衬得室内寂静。等待的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周景暮坐回软榻,起初还强打着精神,翻阅乐谱,倾听庖厨方向隐约传来的、令人安心的细微动静——那是袁晟在翻找食材,锅碗轻碰,灶火燃起的声音。
      这些平凡的声音,在此刻的夜色里,比任何仙乐都更让他觉得温暖踏实。
      然而,白日里处理峰务的疲惫,以及这暖黄灯光、柔软软榻带来的舒适感,还是慢慢席卷上来。乐谱上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重影。他起初还坚持着,时不时抬头看看漏刻,心里计算着时间,想着等会儿面来了要如何“挑剔”一下,好让那家伙更有成就感。
      可眼皮越来越沉,头也一下一下地点着。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不知不觉地,就歪在了软榻上,怀里抱着那个被袁晟嗅过的锦缎抱枕,意识渐渐滑向了黑暗温暖的深处。
      他好像还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是热腾腾的面汤香气,和袁晟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
      小厨房里,袁晟正干得热火朝天。
      他脱掉了那身象征掌门身份的宽大袍服,只穿着简单的深色劲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灵力被他用得如同杂耍——一簇火苗在指尖跳跃,精准地控制着灶火的温度;几根碧玉笋被无形的风刃刷刷刷切成均匀的薄片,落入一旁早就用灵鸡和多种山珍熬煮了许久的、奶白色浓汤里;新鲜的灵菇被他仔细清洗,手指翻飞间,一朵朵伞盖饱满的菇子被雕成了小兔子的形状,憨态可掬。
      这碗面,他煮过无数次,早已熟稔于心。从熬汤的时辰火候,到面条的筋道程度,再到配菜的搭配和摆盘,每一个细节他都精益求精。只因为,这是暮暮喜欢吃的,是他为数不多能亲手为暮暮做的、能让暮暮露出满足神情的事情。
      他一边忙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脑子里还盘算着等会儿暮暮吃面时,他该怎么邀功,怎么再讨点“甜头”。想到周景暮可能还会嘴硬,但眼神一定会软化,说不定耳根又会红……袁晟就觉得浑身是劲儿,手里切菜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当最后一朵“小兔子”灵菇在汤面上摆好,翠绿的葱花和几粒鲜红的枸杞点缀其间,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堪称艺术品般的灵菇碧玉笋汤面终于大功告成。浓郁的鲜香混合着灵物特有的清气,瞬间盈满了小小的厨房。
      袁晟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特意看了一眼漏刻——亥时一刻多,比约定的还早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托起滚烫的面碗,确保汤汁一滴不洒,脚下生风,兴冲冲地就往卧房回赶。
      “暮暮!面来啦!热乎的!保证好吃!”他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了进去,语气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推开房门,他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僵住了。
      鲛纱灯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软榻上,那个人却已经睡着了。
      周景暮侧卧在软榻上,月白的宽袍有些凌乱,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锁骨。墨发铺散在锦缎垫子上,衬得他的睡颜愈发安静。他怀抱着那个抱枕,脸颊无意识地蹭着柔软的缎面,长睫密密地覆在眼睑上,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也许是梦到了什么,他的嘴角还微微向上弯着,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纯稚和满足。
      整个人褪去了白日里的清冷疏离,柔软得不可思议,像一幅静谧美好的画,让人不忍惊扰。
      可袁晟看着手里这碗他精心准备、掐着时间、甚至提前完成的热气腾腾的面,再看着睡得正香、显然把他“亥时二刻为你是问”的威胁忘到了九霄云外的道侣,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混合着失落、好笑和浓浓宠溺的复杂情绪。
      说好的“保证不睡”呢?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将面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面汤的热气袅袅上升,带着诱人的香味,在安静的室内弥散。
      他在软榻边蹲下,近距离地看着周景暮的睡颜。灯光下,他甚至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那因为熟睡而愈发显得红润柔软的唇瓣。白日里那些关于谢盼、关于楚珏的沉重思绪,此刻都被眼前这毫无防备的睡颜驱散了。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柔软。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极轻地拂开周景暮颊边一缕调皮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世上最珍贵的易碎品。
      “暮暮……”他压低声音,用气音唤道,“面煮好了,起来吃点再睡,嗯?”
      周景暮毫无反应,呼吸依旧绵长安稳,甚至因为他的靠近,无意识地往抱枕里又缩了缩,发出一声细微的、像小动物般的鼻音。
      袁晟心尖又是一颤,觉得这样子的暮暮可爱得让他心肝都在发抖。但他还是坚持,轻轻摇了摇周景暮的肩膀:“夫人?周长老?景暮……醒醒,你点的面,再不吃要坨了。”
      周景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被打扰了睡眠很不悦。他含糊地“唔”了一声,不但没醒,反而把头更往抱枕里埋了埋,试图隔绝那烦人的声音和晃动。
      袁晟看着他这近乎耍赖的躲避动作,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起周景暮偶尔起床时那不算明显但确实存在的“低气压”,决定再加把劲。他凑到周景暮耳边,用更清晰一点,但依然不算大的声音说:“暮暮,你说了亥时二刻吃不到为我是问的,我提前煮好了,你不能耍赖啊……起来尝尝,我加了新晒的瑶柱丝,特别鲜……”
      也许是“耍赖”这个词戳中了某根神经,也许是食物的香气和耳边的絮叨终于穿透了睡梦的屏障。周景暮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极不情愿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温和沉静,或带着洞悉,或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氤氲的水雾,迷迷瞪瞪的,充满了初醒的茫然和被打扰的浓浓不悦。他还没完全清醒,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近在咫尺的袁晟脸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嘴唇也微微抿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很不高兴,别惹我”的、近乎幼稚的气场。
      袁晟见他终于醒了,心里一喜,刚想笑着再说点什么——
      下一秒,周景暮忽然动了。
      他像是嫌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脸太吵太碍事,又像是纯粹凭着未醒透的本能发泄被吵醒的不满,毫无预兆地,抬起头,张开嘴,朝着袁晟凑得极近的侧脸——那线条刚硬的下颌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唔!”
      袁晟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一下咬得不疼。真的不疼。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更像是用牙齿轻轻硌了一下,带着温热柔软的唇瓣触感,甚至还有点痒。力道控制得极好,连个牙印估计都不会留下,更像是一种带着浓重睡意和起床气的、亲昵又蛮横的警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袁晟能感觉到周景暮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能感觉到那两排整齐的牙齿轻轻合拢又松开。他甚至能闻到周景暮身上、发间那股清冽好闻的冷香,混合着刚刚睡醒的、暖融融的气息。
      周景暮咬完,似乎也愣了一下。迷蒙的双眼眨了眨,焦距渐渐清晰,看清了自己“袭击”的对象,以及对方脸上那呆若木鸡的表情。他脸上的睡意和怒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快的、混合着尴尬、羞恼和“我怎么干了这种事”的茫然无措。那点初醒的红晕,“唰”地一下,从脸颊蔓延到了脖颈,连耳朵尖都红得剔透。
      他猛地缩回脑袋,重新把自己埋进抱枕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闪烁着羞愤光芒的眼睛,瞪着袁晟,声音因为埋在抱枕里而显得有些闷,却依旧带着未散尽的起床气和强撑的镇定:
      “……谁让你吵我睡觉。”
      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还显得理直气壮。
      袁晟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过来。他没有去摸被“咬”的地方,反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温暖,如同炸开的烟花,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冲得他头皮都有些发麻。
      他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裹成鸵鸟、只露出一双眼睛、明明羞得要命却还要强装凶狠的道侣,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满心满眼都是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和欢喜。
      他的暮暮啊……
      平日里那么清雅持重,皎皎如天上月,连生气都带着仙气。可只有他知道,在亲近的人面前,在没睡醒的时候,这人会有多么孩子气的一面,多么可爱,多么……让他爱不释手。
      “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袁晟从善如流地认错,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几乎要咧到耳根,眼神里的宠溺浓得化不开,“不该吵我们周长老睡觉,该打。”
      他说着,还作势轻轻打了自己脸颊一下,不疼,纯属逗乐。
      周景暮被他这无赖样弄得更加羞窘,但那股起床气却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抿了抿唇,视线从袁晟那傻笑得过分灿烂的脸上移开,落到了旁边矮几上那碗依旧冒着袅袅热气的汤面上。
      浓郁的鲜香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勾动着味蕾。面汤是奶白色的,碧玉笋片翠绿,雕成小兔子的灵菇憨态可掬,瑶柱丝和金黄的蛋丝点缀其间,葱花碧绿,枸杞鲜红,色彩搭配得让人食欲大开。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十足的心思。
      肚子很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周景暮脸上刚褪下去一点的红晕又有了回潮的趋势。他悄悄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端起平日里的架子,只是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软:
      “面……要凉了。”
      袁晟立刻会意,连忙端起面碗,用灵力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递到他面前,还贴心地递上了一双白玉筷子:“夫人请用!小心烫。”
      周景暮这才慢吞吞地从软榻上坐起来,整理了一下松垮的衣袍,接过筷子和面碗。他先凑近,轻轻嗅了嗅那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眼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满足。然后,他挑起一筷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
      面条筋道爽滑,吸饱了浓郁鲜美的汤汁,灵菇的清香、碧玉笋的脆嫩、瑶柱的咸鲜、以及那精心熬煮的底汤的醇厚,所有味道层次分明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舌尖炸开。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滑下,瞬间驱散了深夜的微寒和残留的睡意,熨帖着肠胃,也熨帖着心。
      他吃得不算快,但很认真,每一口都细细品尝。灯光下,他低垂的眉眼显得异常柔和,长睫在鼻梁上投下小小的阴影,腮帮子因为咀嚼而微微鼓起,褪去了所有清冷疏离,只剩下专注享受美食的、近乎可爱的满足感。
      袁晟就蹲在软榻边,手肘支在榻沿,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看他吃一口,袁晟心里的满足感就涨一分,比自己吃了山珍海味还要开心百倍。
      “好吃吗?”他忍不住问,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期待和一点点小得意。
      周景暮咽下口中的食物,抬眼瞥了他一下,没说话,但轻轻点了点头,嘴角那抹满足的弧度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感受。他又夹起一只“小兔子”灵菇,端详了一下那精巧的雕工,才送入口中。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袁晟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自己忙活这一晚上,值了!太值了!
      一碗面很快见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周景暮放下碗筷,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巾擦了擦嘴角。餍足的神色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光里,方才那点起床气和羞恼早已烟消云散。
      “饱了?”袁晟问。
      “嗯。”周景暮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润,却多了几分暖意。他看着袁晟依旧蹲在榻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心里微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袁晟刚才被自己“咬”过的下颌处——那里皮肤光洁,果然连个红印都没有。
      “还……疼吗?”他问,语气有些不自然,眼神也有些飘忽。
      袁晟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嘿嘿一笑:“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夫人要是喜欢,以后天天咬都行。”
      “谁要天天咬你。”周景暮抽回手,耳根又有点热,但没再瞪他。他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又看了看矮几上空空的面碗,以及蹲在眼前、笑容傻气却无比温暖的自家道侣。
      那些关于谢盼和楚珏的沉重思虑,那些宗门琐事的烦忧,在此刻这间被暖灯和面香充盈的小小卧房里,似乎都暂时远去了。只剩下最平凡的温暖,和最真实的陪伴。
      “面煮得很好。”他最终,轻声说道,算是给了今晚这场“亥时之约”一个圆满的肯定。
      袁晟眼睛更亮了,像得到了世间最高奖赏。他站起身,坐到软榻边,很自然地将人连同抱枕一起揽进怀里。周景暮象征性地挣了一下,便由他去了,甚至还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上。
      夜很静,只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和心跳。
      “暮暮,”袁晟把下巴轻轻搁在周景暮的发顶,嗅着那好闻的冷香,“谢盼的事……”
      “让他自己决定吧。”周景暮打断他,声音带着吃饱后的慵懒,“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那是他和楚珏的劫,也是他们的缘。旁人……急不来。”
      袁晟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嗯。你说得对。”他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就像现在这样。”
      周景暮没再说话,只是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闭上了眼睛。浓密的长睫如同蝶翼,安然栖息。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过千音峰的每一片竹叶,每一道溪流。远处的青晔峰依旧沉默在夜色里,如同一个无言的谜题。而近处的这间小小卧房,却被暖意、面香和相拥的体温填满,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与寒凉。
      夜还长。
      但有些温暖,足以照亮漫漫长夜,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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