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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谋财害命的观点,可谓是一石掀起千尺浪,听着离谱,但仔细琢磨,又觉得不是没有可能,围观群众议论纷纷。知府大人拍惊堂木,大喊肃静,两侧衙役敲水火棍,齐喊威武。
“钱员外,此人指控是否属实?”知府问。
“大人,绝无此事!钱某与哈姆老爷乃至交好友,若没有哈姆老爷,钱某连盛典所需都准备不及,又岂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当真绝无此事,钱某实属冤枉啊,大人!”钱百利又磕头。
“可有半句虚言?”
“绝无半句虚言!”
“判决已定。来人!将这目无法纪无名氏拿下,与秦双儿一并押入大牢。”知府一声令下,衙役执棍霍霍向明钰和秦双儿去。
明钰一手揽秦双儿,一手拿流月剑御敌。她一套刺、击、砍、劈剑法,加上掌、拳、踢等身法,就撂倒了场上的所有衙役。知府胡子一竖,怒道:“反了天了!来人!只要能把逆贼抓住,重重有赏!”
那一个个衙役,打鸡血般恢复,大举武器,咿咿呀呀嚷着冲上前。
明钰追着一个人打出破口,没再继续与他们纠缠,提着秦双儿踮脚一跳,飞上屋檐,几步就往墙外跑去。
细雨随风乱飘,落地无声,天与地晦暗不明,黑瓦青石以及山林似着了墨,颜色忒深,显得只有水面亮堂了。
秦双儿比明钰低半个头,她两手垂在身前紧握,乌发表层已被雨润湿,她站在离明钰一臂远的位置,悄悄地从地上积水面打量明钰。明钰在斗笠之下还戴着一个红棕色面具,面具背后的表情,秦双儿见不着。
一滴水从面具最底端坠落至水面中,泛起涟漪,搅乱了倒影。
“你当真下了毒?”明钰问道。
秦双儿猝然双手交叠,挪远了几步。“我,我在事发前一天,把歧草和夏利草研偷偷磨成汁液,静置后取了上层清水,将它淋在其中一块姜丝蜜绒上,这菜原本是要端给哈姆老爷那桌,要让哈姆老爷夹第一筷的,但哈姆老爷走了,便端到了另一桌,让康纳误食导致死亡,”她有条不紊地说着,语调单一,像是在逐字逐句地背书,“我做了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我罪有应得,为何要救我?”
“不,不是你做的,该死的另有其人。”明钰从苏荷举的口中得知,姜丝蜜绒是个热菜,得趁热吃,而秦双儿事发前就早已经离开了醉月轩,按秦双儿的作案方法,她根本做不到,这证词处处都是漏洞。她为什么这么说?
“什么?”秦双儿目瞪口呆。
“你在说一些很荒谬的东西,但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有多荒谬。老实说,我是在可怜你,你确实有许多足以使人感到可怜的地方。但是你为什么要因此羞愧难当,而抗拒别人的帮助?”
“够了,别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秦双儿双手捂头,往远处躲去。
明钰愣了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尽量柔和地说道:“对不起,是我僭越了,我本意并不是想刺激你。在我认为,敢于直面自己的不足,是摆脱弱者的第一步,获得他人的帮助或许并不应该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你也许不用如此排斥我。而且此案,依旧疑点重重,凭心而论,我认为你不是凶手。对了——”明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棕瓶,“你之前都在醉月轩做事,可有在后厨见过它?”
秦双儿看了棕瓶好久后,才伸手接过它,她将瓶子转了一圈,又摇了摇,然后打开了盖子,她整个人倏地僵直,把盖子连同棕瓶塞回明钰手中,又双手捂着头,跪坐在地。
“你怎么了?”明钰上前扶着秦双儿。
“我……我我,”秦双儿仰头,眼泪直流,“不是我干的,都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干,状纸不是我写的,我没上过学堂,我——我不会写字啊……”
秦双儿的父亲是醉月轩的账房先生,母亲是邻县农户家的三女,原先在朱老爷的景秀坊里做的绣娘。有一年母亲遭了变故,瞎了一只眼,两家祖上有些恩情没结清,父亲便娶了母亲,算是报恩。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起初日子还算不错,养育了一儿一女,秦鸿周送到学堂读书,秦双儿则在家里学做女红、织布。
母亲脾气十分古怪,她总是慈眉善目面目地对待父亲和兄长,唯独秦双儿没有这个待遇,秦双儿眼里的母亲是阴郁、沉默寡言以及不耐烦的。
那时不管秦双儿做什么事,都无法取悦母亲,甚至还招来母亲更深的厌恶。秦双儿唯恐一不小心就惹母亲生气,因而一直战战兢兢。她当时年纪小不懂,后来才知道,母亲是恨她的眼睛生得漂亮,尽管父亲说过,秦双儿的眼睛与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母亲恨的是她失去的眼睛。但当时秦双儿不懂,只觉得母亲像魔鬼一样可怕。尤其在秦双儿意外摔伤导致手部骨折无缘女红、织布后,母亲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不摔摔死。可惜了,她还一直活到现在。
兄长秦鸿周成婚后的那年,父亲从他县归家途中遇到劫匪,不幸身亡,一切从此急转而下。
嫂嫂有了身孕,家里大大小小需要开支,养家的担子就落在了秦鸿周身上。同年秦鸿周科考再一次落榜,只能先放下科考去谋生。当时日子还能继续过,等到嫂嫂生了个儿子,月子里没养好身子,开始接连不断地生病,家里的钱跟流水一样只出不进。
母亲自从父亲过世后,失去了那张和善的面具,一夜白头,像个痴傻的老人,一直呆呆坐在门口。没多久,秦鸿周沾上了赌博,不仅没有赢回本金,还把父亲留下的积蓄、家产变卖抵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秦鸿周开始神出鬼没,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为了养活家人,秦双儿去求了醉月轩的管事,管事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留她下来干活,她有了生计,于是日子也就这样过来了。
就在秦双儿误以为秦鸿周已经改掉赌博的陋习时,也就是一个月前,秦双儿得知秦鸿周因倒欠赌债五十两黄金,被人扣押在赌场。赌场派人找到他们,索要钱财。可他们哪里来这么多钱,就算把他们全卖了也还不上。
“你那大哥说你们不是还有几张城北的田契?先拿来顶上。”他们说。
秦双儿这才知道,原来秦鸿周之前没有离开,一直在附近暗中观察他们。要说田契,那就另有渊源了。秦双儿曾救过一个小孩,那小孩原是北方富贵人家,他在南游期间与家人走散了,小孩归家后,其父赠了她昂贵的谢礼,秦双儿拒绝了,但人家老爷财大气粗非要送,因而到最后就送了十两白银,用木盒子装着。
很久之后,秦双儿才发现木盒的隔层有几份田契,不过那户富贵人家早就返程,也就一直搁置在家中。他们家目前也没有能下田干活的劳动力,久而久之,便抛之脑后。经他们一提,秦双儿才想起来有这回事。秦母即刻就去把田契拿去抵债,换来了一个月的时间给秦鸿周筹钱。
秦双儿找了不少父亲生前的亲属、好友,也找了钱庄,全被拒绝了。眼看着一个月就要过去,也就是二月八日那天,有一位蒙面戴兜帽的男人找到她,说要与她做一场交易。他把瓷瓶交给了她,让她在雄鹰号的接风宴上,找到机会给哈姆下药。
秦双儿不知道里是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但对方说该药不会致死,只会让人晕倒神志不清。对方承诺解决她的资金问题,因赌场的催促(送来了秦鸿周的一根血淋淋的手指),秦双儿犹豫了,她没有当场拒绝。
二月十三当日。
秦双儿在酒楼后厨干活,有个伙计闹肚子要去茅房,恳求她帮忙顶班顶一会儿,她推脱不掉,便去了。她才走到楼梯口,就被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子捂住口鼻,晕了过去。
等她清醒时,她的嘴被腥臭的布条塞住,眼睛被蒙住,两手被麻绳缠紧吊在房梁上,脚尖勉强能够接触地面。她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蛇窟,她是砧板上的肉,四处尽是毒蛇那阴冷、狠毒的视线。像蛞蝓一样黏腻恶心的手在她身上肆无忌惮爬行,比泔水桶还恶臭的空气充斥她的肺腑。她想要避开,但没有退路,她想要呼救,但无法说话。
然后,带倒刺的鞭子,一记又一记打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是……地狱吗?
她不记得被打了几下,剧烈的疼痛使她神智不清,她隐隐约约听到房门被敲响了,门外的人说:“老爷,雄鹰号到了。”
鞭子停了,那人喘气道:“让他去。”
“是,老爷,属下告退。”
“等等,接风宴的事,也一并与他说了。去吧。”
“是,老爷。”
门外的声音越走越远,秦双儿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双儿,你怎么在这睡觉?管事的刚说你旷工一个时辰要扣你工钱呢。”后厨烧柴的伙计发现了躺在柴堆里的秦双儿。
秦双儿迷迷糊糊醒来,身上的剧痛提醒她,那些不是噩梦。噢,对,工钱。秦双儿吃力地爬起来,伙计想扶她一把,可才只碰着个衣服边儿,秦双儿就痛呼一声。伙计看她面色惨白以为她病了还是怎么了,秦双儿只说自己没关系,自顾自走了。伙计纳闷,继续抱他的木柴。
管事的一见到秦双儿就破口大骂,说他之前也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才让她有活干,才来多久,便学老油条尽偷懒。有的没的又说一大串,秦双儿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现在希望瓷瓶里的是毒药了,最好把他们所有人都毒死,一个都别想活。
等管事的走了,秦双儿回到了她备菜的位置。到了饭点,后厨内大家都各忙各的,十分专注,如果现在下药,那是最好的机会。
可当秦双儿的手指捏着瓶子时,她犹豫了。
“双儿,你发什么呆呢?去后面帮我把腌肉取来。”
“好,童大哥,我这就去。”秦双儿放开瓷瓶,小跑至仓库。腌肉悬吊在梁上,她踮起脚尖举了好一会才让吊绳脱钩。等她回去后再摸瓷瓶时,已不见了瓷瓶踪影。
但太忙了,她无暇顾及。然后她又辛辛苦苦忙活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闲下来了,掌柜把她叫走,给了她一袋银钱,告诉她以后不用再来了。
秦双儿追问理由,掌柜顾左右而言他,但秦双儿需要这份营生,她便求掌柜让她留下。
“双儿,我是顾及你爹的面子,不想和你闹得太难看。今日你无缘无故旷工一个时辰,我也没让人扣你工钱。但做生意哪有容易的,我都雇你好些年了,你就当偿还恩情,走吧,别再闹了。”
秦双儿恍恍惚惚地被赶了出去。有个陌生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问她事情办成没。她不回答,对方就不走。她是怎么回答的?哦,她当时只是麻木地重复“都会死的”。她恨死钱百利,恨死全世界了。
酉时一刻,康纳身亡,哈姆昏迷,美乐失踪。戌时,秦鸿周被送回了家。秦双儿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如果她真的没有下药,为什么还会死人?秦鸿周回来,也就意味着交易成功,也就是说还是顺利下药了?
秦鸿周低声下气地送走两位押送他的男子,一进门看到秦双儿,立马换上阴狠的表情,他揪住秦双儿的领子,怒道:“你从哪来这么多钱!有这么多钱给他们做什么!你就不能和他们说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还能自己解决。现在好了,那一大笔钱全打水漂了!”
秦双儿失魂落魄的,没什么反应。
秦鸿周心里觉得怪异,松开了手,却意外瞧见秦双儿脖颈间露出的红色印记,他心底某根弦啪的断了,粗暴卷起秦双儿的袖子,看到那么刺目鞭痕,咬牙切齿道:“好妹妹,你做什么了?”
秦双儿依旧呆呆的,只是碰到伤处,眉头会皱上一皱。
“谁做的!我说!是谁做的!回答我!”秦鸿周掰过秦双儿的脸。
“钱百利。”秦双儿茫然地盯着秦鸿周愤怒的眼睛。
“你知道了有什么用,你能做什么?”她问。
秦鸿周乍然松开手,转移视线,然后愤愤走回屋,还猛踢了扫把一脚。
那天夜里还是个晴天,月光明亮皎洁,燃烧后的黄纸飘往空中,余烬上流动火星就像蝴蝶一样美丽。她或许真的记错了,她还是下了药。
“对不起。”秦双儿继续烧着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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