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海之恋

　　十八岁的伊里埃尔·索拉瑞斯站在“星坠号”改装后的指挥甲板上，海风将她深紫色的长发吹向身后，如同暮色中翻卷的旗。她身着特制的深蓝色航海骑士服——修身剪裁的立领上衣以银线绣着洛塞尔的星辰纹章，皮质护腕包裹着手腕，长裤收束进及膝的防水马靴中。这身装束既便于行动，又保留着王女的威仪。她的面容褪去了少女的圆润，线条更加清晰锐利，琥珀色的眼眸沉静如渊，却在望向海平面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漫长宫廷生活压抑的渴望。

　　此次出海并非悠闲的出访，而是一次重要的海上巡逻与贸易路线考察。洛塞尔王国近年来与几个沿海邻国的摩擦时有发生，海盗活动也愈发猖獗。作为王位继承人，她需要亲自了解王国的海上命脉，熟悉舰队，甚至可能应对突发状况。国王虽担心，却明白这是必要的历练。

　　舰队由三艘战舰组成，“星坠号”作为旗舰。天色在午后变得诡谲，原本湛蓝的天空被疾速涌来的铁灰色云层吞噬，阳光被掐灭，海面失去光泽，变成一片翻涌的铅色。气压低得让人胸闷。

　　经验丰富的老船长面色凝重地找到伊里埃尔：“殿下，暴风雨要来了，看云势和风向，恐怕不小。我们是否转向寻找避风港？”

　　伊里埃尔凝视着天际那条分隔明暗、如同巨兽獠牙的云线，摇了摇头：“最近的避风港需要全速航行两小时，而风暴最多半小时就会追上我们。传令各舰，收紧风帆，固定甲板物品，所有人员穿戴救生浮具，准备迎击风暴。我们向前，穿过它！”

　　命令被迅速执行。水手们奔跑呼喊，绳索被拉紧，火炮被固定，一种混合着恐惧与亢奋的紧张气氛弥漫开来。伊里埃尔没有躲进船舱，她坚持留在指挥位置，双手紧握栏杆，指节发白。她要与她的船员共进退。

　　风暴来得比预想的更狂暴。第一阵风就像无形的巨锤砸在船身上，“星坠号”剧烈地倾斜，木质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雨水不是落下，而是被狂风横着抽打过来，冰冷密集，砸在脸上生疼。能见度骤降到不足百米，天地间只剩下风的怒吼、浪的咆哮和雷的震怒。

　　巨浪如山峦般涌起，将数千吨的战舰如玩具般抛上浪尖，又狠狠砸入波谷。海水疯狂地灌上甲板，冲刷着一切。伊里埃尔被绳索固定在指挥台，全身湿透，长发黏在脸颊，但她死死盯着前方，大声发出调整角度的指令，试图让船头尽可能对准浪涌的方向，避免被横浪打翻。

　　一个巨浪以毁灭性的姿态从侧后方袭来，如同深海的巨掌。“左满舵！抓紧——”船长的嘶吼被浪声淹没。

　　“星坠号”没能完全躲开。

　　恐怖的撞击感传来，船体发出可怕的断裂声。伊里埃尔感到脚下一空，固定她的绳索在巨力下崩断！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巨大的力量将她拖入翻腾的混沌。世界颠倒旋转，耳边是水流的轰鸣和气泡的嘶响。她挣扎着，试图浮出水面，但衣物吸水后沉重如铅，靴子更是拖累。肺部的空气迅速耗尽，眼前开始发黑。

　　就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她隐约感到腰侧贴身佩戴的锦囊——里面装着金色珍珠和那片蓝色鳞片——传来一阵奇异的、清晰的温热，甚至有些发烫，与周围刺骨的海水形成鲜明对比。那热度仿佛一个微弱的信号，一个来自未知深处的呼唤。

　　然后，一股柔和但坚定的力量托住了她下沉的身体。

　　深海之下，风暴的影响同样剧烈，但更加……有序。汹涌的乱流在坎托尔眼中，不再是不可抗的天灾，而是可以阅读、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在有限范围内引导的庞大意象。

　　十六岁通过海神祭后，两年来的潜心练习，让他对自身能力的掌握日益精进。他能感知到方圆数十里内海水的每一丝异常扰动。当那场风暴在天际酝酿时，他就已经察觉。而当风暴路径与那支熟悉的、悬挂洛塞尔旗帜的人类舰队重合时，一种强烈的不安攥住了他的心。

　　他认得那艘最大的船，“星坠号”。它的轮廓，它的旗帜，早已在无数次远远的眺望中刻入记忆。

　　没有任何犹豫，他向着风暴中心的方向疾游而去。蓝色长发在身后拉成一道流光，鱼尾摆动间，水流自动分开，赋予他超越任何海洋生物的速度。他甚至无意识地引导着身前的洋流，减少阻力。

　　靠近风暴区时，场景如同末日。海面被撕裂，空气中充满了电离的焦灼气息，破碎的船体、杂物、还有挣扎的人类随着巨浪沉浮。哭喊、呼救、祈祷的碎片声音，混杂着风暴的嘶吼，冲击着他的感官。

　　坎托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将意识如同蛛网般扩散出去，与狂暴的海水连接。他不能平息这场风暴——它的规模太大，能量太浩瀚，强行干预只会反噬自身，甚至可能引发更糟糕的连锁反应。但他可以做一些“微调”。

　　如同在“潮汐之心”的试炼中那样，他寻找着狂暴力量中那些细微的、转瞬即逝的缝隙与节点。

　　当一名水手被甩出甲板，眼看就要被卷入漩涡时，坎托尔指尖轻点，一股暗流悄然改变了方向，将那人推向了附近一块漂浮的舱板。
　　当一根断裂的桅杆要砸向几个抱在一起的水手时，他意念微动，下方海水轻轻一托，让桅杆偏开了几尺，轰然落在一旁。
　　他引导着较小的海浪，将散落的水手们朝着相对安全的漂浮物区域汇集；在船只倾覆的关键时刻，于船底某处施加一个恰到好处的浮力缓冲，延缓了沉没，为更多人争取了跳海逃生的时间。

　　这一切都在水下或浪花的遮掩下进行。他像一位隐于幕后的舞者，在风暴的狂乱乐章中，跳着精准而无声的救赎之舞。每一次干预都消耗巨大，需要全神贯注，他感到精神力在飞速流逝，额角隐隐作痛。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在哪里？那艘旗舰在哪里？

　　终于，他看到了“星坠号”。它正被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浪墙笼罩，船体已经严重倾斜。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从指挥甲板上被抛飞出来的身影——深紫色的长发即使在昏暗中也能辨认，那身独特的装束……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

　　就在伊里埃尔即将被深海吞噬的瞬间，坎托尔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他精准地接住了她下沉的身体。入手是冰冷的、湿透的织物，和其下纤细却坚韧的骨骼。她的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贝，唇色发青，已然昏迷。

　　他抱着她，迅速上浮，在波涛间找到一个相对平缓的间隙，探出水面。一手环住她的肩背，让她口鼻露出水面呼吸，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脸颊，焦急地低声呼唤——用的是人鱼语，他忘了她听不懂。

　　她没有反应。

　　恐惧攫住了坎托尔，比任何风暴都更令他窒息。他想起人类是需要空气的脆弱生物，溺水会夺走他们的生命。他记得一些古老的、关于人鱼对溺水者施救的模糊传说，其中有一种方法……

　　顾不得许多，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自己的唇轻轻覆上了她冰冷苍白的唇。

　　这不是情欲的吻，而是带着焦灼的、试图渡予生命气息的接触。他的嘴唇微凉柔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肺腑中富含氧气的空气，轻柔地、持续地送入她的口中。同时，他调动起一丝微弱的、属于海神祭获得的水之治愈力，沿着这亲密的连接，试图唤醒她身体的生机。

　　几秒钟后，伊里埃尔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呛咳，海水从唇边溢出。

　　坎托尔立刻抬起头，心脏狂跳，脸颊在冰冷的风雨中竟然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他刚才……亲了她！即使是为了救人，即使她昏迷不醒，但那触感——冰凉、柔软、带着海水咸涩却依然独特的细腻——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一种混合着极致羞赧、难以言喻的悸动，以及看到她有生还迹象后汹涌而来的狂喜与庆幸，让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尾巴尖无意识地在水下轻轻卷曲、颤动。

　　伊里埃尔并没有完全清醒。她处于一种半昏迷的朦胧状态，眼帘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动荡的水光、灰暗的天色，以及一个近在咫尺的、笼罩着她的……蓝色身影。很蓝，像是把最深的海和最亮的靛青揉碎了染成的颜色。她似乎看到了一缕漂浮的、更深色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冰凉柔滑。还有一双眼睛……湛蓝得如同风暴过后第一眼晴空，里面盛满了她无法解读的、剧烈的情绪——担忧、羞怯、还有某种亮得惊人的光彩。

　　她想看得更清楚些，但意识如同沉铅，迅速将她拖回黑暗的深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记得那片蓝，和唇上残留的一丝微凉、仿佛带着深海气息的奇异触感。

　　确认她恢复了微弱的自主呼吸，坎托尔不敢再耽搁。风暴仍在肆虐，其他幸存者需要帮助，而她也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抱着她，环顾四周。不远处，几块较大的船只残骸被海流推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临时的、相对稳定的漂浮平台，上面已经趴着几个惊魂未定的水手。

　　坎托尔潜回水下，从深处推动水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和伊里埃尔推向那个平台。在即将抵达时，他松开了手，用一股柔和的水流将她稳稳地托上了残骸，让她平躺在一块相对干燥的木板上。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平台上筋疲力尽的水手们只看到又一个同伴被海浪“幸运地”推了上来，甚至没看清是男是女。

　　坎托尔潜在平台下方，透过木板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伊里埃尔。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紫色的长发散开，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她还活着。

　　巨大的疲惫和后知后觉的羞涩一起涌上心头。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柔软的触感，脸颊更烫了。心底却有一股压不住的、近乎孩子气的“暗爽”在偷偷冒泡——他救了她！他亲……不，是救了她！用只有他知道的方式。她模糊间看到了他吗？她会记得那片蓝色吗？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停留的时候。风暴虽在减弱，但危险并未完全解除。他再次潜入深水，继续去搜寻和引导其他落水者，将更多人推向安全的漂浮物或残骸。每一次成功的救助，都让他心中那份隐秘的快乐增加一分，仿佛这是独属于他和这场风暴、和她的秘密。

　　直到天际泛白，风暴终于过去。海面虽然依旧起伏，却已不再狂暴。幸存的人类开始努力聚集，清点人数，发出求救信号。

　　筋疲力尽的坎托尔悬浮在远处一片礁石后，远远地望着那个漂浮平台。他看到有人给伊里埃尔盖上了衣物，看到她似乎动了一下，可能快要醒了。

　　他该走了。

　　深深地、贪婪地望了最后一眼那个紫色的身影，坎托尔转身，摆动尾巴，悄无声息地沉入渐趋平静的深蓝。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海面上，也照在他消失的水域，泛起一片碎金。

　　他救了她的船员，救了她。
　　他触碰了她，亲吻了她（尽管是为了救人）。
　　她或许……记得一抹蓝色。

　　对于十八岁的人鱼王子来说，这场恐怖的风暴，却成了他漫长守望中，一次苦涩又甘美、充满宿命感的靠近。他带着满心的羞涩、悸动和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暗爽”，游向归途，而掌心和唇上的记忆，将比任何珍珠更加滚烫，照亮接下来漫长的、等待正式重逢的日子。

　　漂浮平台上，伊里埃尔在晨曦中缓缓苏醒。浑身酸痛，喉咙火烧火燎，记忆破碎混乱。但当她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到腰间那个湿透却依旧完好的锦囊时，里面的蓝色鳞片，正散发着与海水截然不同的、温暖的余温。而她苍白的唇上，那缕微凉神秘的触感，和记忆中那片惊鸿一瞥的、深邃的蓝色，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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