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情堕

　　“一天”的期限，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我无法呼吸。克里斯托弗·阿德勒没有催促，他甚至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用那双令人不禁后退的眼睛看着我。
　　在早餐桌上，在走廊擦肩而过时，沉默地施加着压力。我知道，他在等待，像蜘蛛等待落入网中的飞蛾。
　　我无法出卖凯特琳和雅各，将他们真正的去向——里昂——告诉他。那里不仅是他们的希望，也可能牵连着更多抵抗者的生命。但我同样无法用母亲的性命去赌。
　　在极致的压力下，另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形。
　　那就是撒谎。提供个半真半假、看似合理的信息，既能暂时满足阿德勒，为母亲争取一线生机，又能保护凯特琳他们真正的目的地。
　　傍晚，我主动敲响了他书房的门。
　　他坐在书桌后，正在批阅文件，听到声音，抬起头，似乎预料到我会来。
　　“考虑清楚了？”
　　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
　　我站在书桌前，手指在身后紧紧交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有些不甘愿的屈服。
　　“是的，上尉先生。”
　　他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说。
　　“我……我确实知道一些。”
　　我垂下眼睑，避开他杀人的目光，仿佛在艰难地吐露秘密。
　　“蕾切尔阿姨在躲进地下室之前，非常害怕和混乱……她提到过，她的女儿凯特琳和女婿雅各可能去了亚眠。”
　　“亚眠？”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信或不信。
　　“是的。”
　　我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心脏仿佛在被烈火灼烧，但我必须让这个谎言看起来真实。
　　“她说亚眠那边有远亲，或许能暂时收留他们。她只是提了这么一句，非常不确定，之后…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他们的事了。我当时很害怕，也没敢多问。”
　　我刻意将信息说得模糊不确定，符合惊慌失措的老人在绝境中可能透露的碎片化信息。同时，亚眠作为法国重要城市之一，鱼龙混杂，确实是许多人逃亡或躲藏的选择之一，这个方向具有合理性。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静静地听着，判断着我话语中的真伪。
　　那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终于，他缓缓开口。
　　“亚眠？是个有趣的方向。”
　　他直了直背。
　　“虽然范围很大，但总比没有线索好。”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知道。但他像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或许是因为这符合逻辑，或许是因为他乐于看到我屈服的姿态，又或许……
　　他另有打算。
　　他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他伸出手，并非触碰我，而是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我会让人留意亚眠方向的动向。至于你母亲……”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处境，暂时不会恶化。”
　　暂时不会恶化，却不是释放。只是暂停了处刑的倒计时。但这已经是我此刻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谢谢您，上尉。”
　　我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恨意和各色情感。
　　有暂时松口气的庆幸，有撒谎带来的负罪感，更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记住，莎乐美。”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那是警告。
　　“我不喜欢被欺骗。”
　　我心中一凛，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我用谎言为自己和母亲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但也将自己置于火焰炽烤之上——一旦他发现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脚下的路，布满荆棘。
　　而我刚刚，在钢丝上迈出了摇摇欲坠的第一步。
　　我必须行动。在谎言被戳穿之前，在母亲遭遇不测之前。
　　周三下午，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
　　我找了个借口，再次来到了圣日耳曼德佩教堂。
　　我闪身进入第三排忏悔室，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
　　“愿主宽恕你的罪。”
　　对面传来的依旧是那个沉稳的男声。
　　“阿门。”
　　我快速回应，然后，不等他开口，便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
　　“我决定了。我愿意帮助你们。”
　　对面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我的果断。
　　“我们很感激你的勇气，方丹小姐。但你需要明白其中的风险，这里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明白！”
　　我打断他。
　　“风险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我有一个计划。”
　　我将脑海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可以尝试留意阿德勒身边的信息，但我需要时间，也需要创造一个他能稍微放松警惕的机会。所以，我打算跑。”
　　“你想逃跑？”
　　对面的声音带着不可掩饰的讶异。
　　“是的。一次精心策划的逃跑。”
　　我解释道。
　　“这会让他认为我已经耗尽了反抗的意志，或者认为我愚蠢地自投罗网，从而可能降低他的戒心。而且，我需要离开那所房子，哪怕只是暂时的，才能更方便地与你们联系，也更方便你们实施营救。”
　　我没有明说营救谁，但对方显然明白。
　　“这是非常危险的策略，方丹小姐。一旦被他抓回……”
　　“我知道后果。”
　　我冷静地打断。
　　“但我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在我逃跑期间，以及之后……我恳求你们，尽一切可能，保护我的母亲，伊丽莎白·方丹。她被关在里昂火车站附近的临时拘押点。我把她托付给你们了。”
　　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将母亲的生命托付给一伙子算是陌生人的人，这是我所能做出的最无奈、也最信任的抉择。
　　对面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我能想象到他们在权衡，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以及接手我母亲这个包袱所带来的额外负担。
　　终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凝重。
　　“方丹小姐，你的勇气和牺牲精神令人敬佩。我们无法保证一定能救出你的母亲，盖世太保的看守极其严密。但我们可以向你承诺，我们会动用我们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密切关注她的情况，并寻找可能的机会。你的情报，将是我们行动的重要依据。”
　　这就够了。一个承诺，一点希望。在无尽的黑暗中，这已是微弱却珍贵的光亮。
　　“谢谢。”
　　我低声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被我强行逼了回去。
　　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关于联系方式和情报传递的具体细节……”
　　对方开始交代一些隐秘的指令，如何留下标记，如何在特定地点放置信息，如何识别自己人。
　　我凝神牢记，将这些关乎生死存亡的密码刻入脑海。
　　“愿主保佑你，孩子。也保佑法兰西自由。”
　　最后，对方留下了与上次相同的祝福，然后迅速离去。
　　我独自在忏悔室里又待了片刻，平复着激荡的心绪。掀开帘幕走出去时，外面的光线因为黄昏降至而更加昏暗了。
　　我已经踏上了不归路的路。
　　我将自己作为诱饵和棋子，投入了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棋局。
　　前方是未知的险境，是克里斯托弗·阿德勒可能带来的疯狂报复，但也是挣脱囚笼和争取自由唯一也是最后的途径。
　　而我的母亲，我将她托付给了风雨飘摇中的希望。
　　我走出教堂，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些彷徨和恐惧都被我杀死了。
　　计划，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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