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 骨生花

作者:语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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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声的鼓歌


      相机包上的经幡挂件在风里轻晃,我攥着车票站在藏北公路旁,远处雪山如银铸的屏障,卡丹寺的金顶在暮色中闪着微光——这是导师李教授口中藏着"天籁鼓乐"的地方,也是我民俗摄影项目的目的地。
      接待我们的多吉喇嘛已在寺门等候,七十岁的老人身着绛红色僧袍,皱纹深如山谷沟壑,眼神却清亮得像融雪后的溪流。李教授与他熟稔地用藏语寒暄,指尖比划间满是默契。"多吉师父是卡丹寺最后一位鼓艺传承人,"李教授转头介绍,"他手制的鼓,能敲出穿透灵魂的声音。"多吉笑着颔首,枯瘦的手引我们穿过转经廊,经筒转动的咕噜声混着远处的风铃声,在暮色里格外悠远。
      经堂后的僻静小院里,一个穿藏袍的女孩正清扫落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见我们走来,她停下扫帚,双手交握在身前,羞涩地低下头,脸颊泛起高原红。"这是央金,我的孙女。"多吉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我笑着挥手问好,她却只轻轻点头,嘴角弯起浅浅弧度,始终没有出声。李教授凑到我耳边低语:"央金天生不能说话,是个哑女。"
      多吉的工作室藏在寺院西侧,推门而入时,一股樟木与牛皮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墙上挂满大小不一的鼓,最小的不及巴掌,最大的需两人合抱,鼓身绘着靛蓝的祥云、鎏金的莲花,还有神态庄严的护法神像,每一道纹路都透着古朴匠心。工作台散落着刨子、凿刀,角落里堆着鞣制好的牛皮,李教授轻抚一面暗红色老鼓,指尖划过鼓身裂纹:"这些鼓的音色,绝非寻常工艺能及。"
      当晚的欢迎仪式在经堂举行,酥油灯的光晕里,僧人们齐声诵经,梵音低沉绵长。仪式尾声,多吉取下墙上一面乳白色小鼓,鼓身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雕刻着细密的回纹。他指尖轻叩鼓面,一声低沉的轰鸣骤然响起——那声音不似敲击所致,反倒像从心底涌出的共鸣,初时如雪山融水潺潺,渐而转为绵长哀婉的倾诉,勾得人鼻尖发酸。我下意识看向角落的央金,她站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鼓面,双手紧紧绞着藏袍衣角,指节泛白。
      仪式结束后,我忍不住追着多吉问起白鼓的来历。老人摩挲着鼓身,目光飘向窗外雪山:"这是阿姐鼓,是寺里传下来的旧物。" "为何叫阿姐鼓?"我追问。多吉沉默许久,喉结滚动着吐出一句:"它连着生与死,藏着放不下的人。"
      驻寺第三日,我循着鼓声闲逛到寺后仓库。门锁早已锈蚀,轻轻一碰便"咔哒"弹开。仓库深处藏着个檀木箱子,箱盖浮雕着少女持转经筒的图案,祥云环绕周身,莲花铺展脚下。掀开箱盖,一本泛黄的羊皮笔记和几件褪色藏袍映入眼帘。笔记墨迹斑驳,断断续续记录着往事:"妹妹卓玛年满十六,纯净无染,又天生失语,是大喇嘛口中'完美人选'...阿妈得知要送她去制鼓,当场哭晕在佛前..."字迹在此戛然而止,纸页边缘被泪水浸得发皱。
      寒意顺着脊背蔓延,我猛地想起那面白鼓的奇异音色,想起央金听鼓时的反常,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底成型。当夜,辗转难眠的我被隐约鼓声惊醒,循声走到多吉工作室门外。门缝里漏出微光,老人正对着白鼓喃喃自语,手中捧着件绣着格桑花的小藏袍,声音哽咽:"卓玛,五十年了,哥没忘你..."
      回到住处,我颤抖着手搜索"阿姐鼓",屏幕上的文字让浑身发冷——传说中曾有以少女之躯制鼓的陋习,尤以失语者为尊,认为其灵魂更纯净,鼓声更具灵性。
      次日清晨,我攥着笔记找到李教授。他看完内容长叹一声:"你猜得没错。多吉的妹妹卓玛,五十年前就是这样被选去制鼓的。" "这是谋杀!"我失声喊道。"在当年的旧观念里,这被称作'神圣奉献'。"李教授眼神悲悯,"多吉那时才十五岁,亲眼看着妹妹被带走,这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病。后来他潜心学制鼓,就是想让技艺以无害的方式延续,弥补当年的遗憾。"
      话音未落,工作室门被推开,多吉站在门口,眼眶通红,手中紧攥着那本笔记。"卓玛是我亲妹,"他用汉语艰难地拼凑字句,"我学制鼓,不是为了传承陋习,是为了记住她,不让她白死。"央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我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有道莲花状的淡疤,像刻意留下的印记。"央金不是天生哑巴,"多吉抚摸着孙女的头发,声音沙哑,"她是我从雪地里捡的,小时候受了惊吓,再也说不出话...我收养了七个像她这样的孩子,教她们制鼓,教她们好好活着。"
      离寺那天,多吉送给我一面白鼓,鼓身绘着一朵盛放的红莲,花瓣纹路细腻。"这是央金做的,"老人笑着说,"生命会消失,但爱与尊重能留下来。"车子驶离山谷时,卡丹寺的金顶渐渐缩小,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我轻轻敲击鼓面,声音清越柔和,没有丝毫哀戚,反倒像高原的阳光,温暖而有力量。
      风穿过车窗,带着雪山的清冽气息,仿佛有一曲无声的鼓歌在耳畔回响——那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陋习的摒弃,更是跨越半世纪的救赎与传承,在藏北高原的天空下,轻轻叩击着每个路过者的灵魂。
      车过唐古拉山口时,我打开背包,那面央金手绘红莲的白鼓静静躺在其中。指尖抚过鼓面细腻的纹路,忽然想起离寺前央金塞给我的小布包——此刻拆开,里面是片晒干的格桑花,花瓣间夹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藏汉对照的“平安”二字,墨迹边缘还留着浅浅的指印。
      回到城市后,我将卡丹寺的拍摄素材整理成摄影集,以《无声鼓歌》为名参展。展厅中央特意设了试听区,循环播放多吉敲击仿制阿姐鼓的录音,低沉婉转的鼓声里没有丝毫阴森,反倒藏着高原阳光的暖意。不少观众驻足良久,有人摸着照片里央金制作鼓身的模样,轻声问:“这鼓声里,好像藏着故事。”
      开展第三日,一个穿藏袍的中年男人找到我,递上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是位梳着麻花辫的少女,眉眼竟与央金有几分相似。“这是我母亲卓玛,”男人声音哽咽,“我父亲临终前说,当年母亲被选去制鼓,却在前夜被一位年轻喇嘛放走,从此杳无音信。他说那喇嘛姓多吉。”
      我心头一震,立刻拨通李教授的电话。三天后,我们一同重返卡丹寺。山谷依旧静谧,经幡在风中舒展,远远就看见寺门口站着两道身影——多吉牵着央金,正眺望来路。见到中年男人手中的照片,多吉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颤抖着抚摸照片里少女的脸庞:“卓玛…她还活着?”
      男人点头,从包里取出一本旧日记:“母亲后来流落青海,嫁给父亲,生下我。她总说有位恩人救了她,却记不清模样,只记得他手上有制鼓留下的厚茧。”日记里夹着半块褪色的藏袍布料,纹路竟与多吉工作室里那件旧藏袍一模一样。
      多吉忽然转身走进工作室,片刻后捧着个木盒出来。打开盒盖,里面是枚银质莲花吊坠,边缘刻着细小的“卓”字。“这是当年我偷偷塞给卓玛的,让她遇到难处就去附近寺院求助。”老人声音发颤,“我以为她…没想到…”央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递上一杯酥油茶,眼底满是心疼。
      半月后,卓玛的骨灰被带回卡丹寺。按照她的遗愿,骨灰撒在了寺后那片格桑花丛中——正是央金每日清扫的小院旁。多吉带着七个收养的孩子,在花丛旁架起鼓,敲响了新编的鼓乐。鼓声轻快明亮,混着孩子们的笑声,穿透山谷,仿佛在诉说跨越半世纪的重逢与释然。
      我站在经幡下拍照,镜头里央金正给花丛浇水,阳光落在她手腕的莲花疤痕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多吉走到我身边,望着远处雪山轻笑:“卓玛当年总说,想让更多人听到真正的藏地鼓乐,不是那些带着血的传说,是活着的声音。”
      离开时,央金送给我一面新鼓,鼓身绘着整片格桑花海,角落里藏着个小小的“吉”字。车子驶离山谷,后视镜里,卡丹寺的金顶与花海相映成趣,鼓声隐约传来,像在道别,又像在迎接新的希望。
      后来我收到李教授的消息,说多吉带着孩子们成立了“莲音鼓社”,专门教授非遗制鼓技艺,不少游客慕名而来,央金还学会了用手语讲解鼓艺。而那本《无声鼓歌》摄影集,被译成藏语版送到藏区各校,扉页印着多吉的话:“陋习该埋进土里,而爱与尊重,要像格桑花一样,开遍高原。”
      某个清晨,我在阳台敲击那面花海鼓,声音清越悠扬。风穿过纱窗,带着淡淡的格桑花香,恍惚间仿佛又听见那曲无声的鼓歌——它越过山川湖海,从藏北高原传到城市街巷,告诉每个听闻者:真正值得传承的,从来不是愚昧的陋习,而是对生命的敬畏,和跨越岁月的温柔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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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无声的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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