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第二次公堂很快就结束，随着明面上的田玉公子被发配流放，崔卿也被无罪释放。
　　他出来这天，感觉天挺白的。
　　因屁股上的肉都被打烂了一层，燕春楼是暂时不会要他的。他还是勉强撑着风飘浮萍般的勇气回到了燕春楼看看，却没想到不知是谁给他出了赎身的银子，竟成了自由身。
　　青年思来想去，只能是两位仙家了。只是他根本找不到这两位，又对衙门有阴影，更不敢去问捕快们。
　　在城北破庙休养的第二天，他没想到这两位竟然会找到他，说是请他吃饭。
　　为了赶上山茶花开，黎璃和祁阳要离开苏镇了，离开前他们还是决意去吃醉虾，还找了个理由说是请崔卿吃。顺带叫上了伍老五。
　　一行人在南门碰头，到了馆子，女孩直接喊道，“老伯，先来两斤。吃一会我们再加。”
　　正厨房忙活的老伯听声音，探头道：“哟，是你啊。”
　　“是我，来看看你，开心嘛？”女孩嬉笑着挥手。
　　“小鬼嘴滑跑马车，不过嘛，我还是高兴的。”这老伯嘿嘿笑道。
　　她问：“有醉虾嘛？”
　　“噫，这两天水里虾虽然不多，但不用蒸熟透了再吃也没事，倒是可以让你尝尝正宗的了。”
　　这位老伯带着破烂的草帽，身穿白色短褂，脚拖着烂草鞋，虽然一身鱼虾腥味，声音却透亮硬朗，很有精神。他手上是深厚的茧子，黝黑的脸上纹路很深，实乃岁月的书法。
　　“你之前请我吃的不正宗？”小女孩惊讶。
　　黎璃发挥了点博学，“醉虾一般来说是焖一小会就好的，就是夏天暑气重，容易吃出病。”
　　老人家解释道，“暑气重是个说法，但我卖这虾卖了一辈子，总结出来，是夏天的虾里容易生虫，吃了那虫就进肚子喽，所以我一般都是觉得季节换了，时候差不多就改煮熟了卖，这么多年也就我家一直没吃出事。嘿嘿。”
　　祁阳恍然大悟。伍季和崔卿也懂了，这苏镇就这一家醉虾出名，不是没有道理的。
　　崔卿不好意思地瞄一眼伍季，心道他堂堂捕快怎么会和自己这么个下九流坐一桌，谁知伍捕快对这次两位仙家的邀请那是求之不得。四个人拉着板凳就在内门不显眼处坐了一小桌。
　　虽然最近偷偷给县丞闹了不少麻烦，但伍季本来也没什么往上爬的理想，倒也还好。
　　酸甜的醉虾沁人心脾，光闻味道都饿了，老伯等虾全上好了，直接摆了一碟煮好的大白菜和一碗豆汁在祁阳面前，“小鬼嘴馋，吃点这个解解酿。”
　　“谢谢阿伯！”祁阳看见白菜和豆汁眼前一亮。
　　“不谢，你给我的那罐香油挺好用的。”老人微微笑。
　　“用完我再给你送。”
　　“放心，还能用七八年。”老人摆摆手。
　　伍季和崔卿奇怪，但也不问。这两位就要离开这里了，崔卿思来想去还是得说谢。
　　他把酒囫囵下肚几盏，便道：“这次真的感谢三位恩人，虽然受了一点皮肉之苦，但也熬着出来了，能捡回来这条命都是靠各位大恩大德！”
　　他崔卿不是糊涂人，不会不知道自己差点出不来了。
　　伍季摆摆手，他其实也没干什么，最后也没帮上忙。
　　黎璃也没做什么，这事对他来说全然不算事，他也并未掺和，袖手旁观罢了。
　　祁阳嘎巴嘎巴地嚼着黎璃剥下来的虾壳，岔开话题问：“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崔卿突然又开始了感谢：“感谢二位仙家为我破费赎身。”
　　女孩无奈，解释道：“其实这钱不是我们出的，是那个狗县官他要封住在狱里不升堂就私下打你这事，才让燕春楼赶你走的，反正也不费钱。幸好，这对你来说还算好事。”
　　男子沉默，他没想到他自十多岁被卖入这青楼楚馆，渴望了一生的自由是这样换来的。
　　崔卿闷了一口酒，语速极缓地说道：“我会离开苏镇，以后干什么事慢慢想吧。鄙人从小被卖到这里，这些年什么也见过了，苦一点也不妨事，总比随时被转卖掉的好。”
　　黎璃对祁阳会专门吃虾壳这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夹了一片白菜尝尝，寡淡，但菜叶子还算甜。女孩悄悄把碟子往大黎那边推了一点，问伍季：“老五你呢？”
　　“在这当捕快混一辈子就好。”伍季对于这个外号接受良好，呵呵笑起来，也闷了杯酒。
　　现在还没到饭点，醉虾铺子里客流量不是很多，黎璃兴许是良心发现，淡声对伍季嘱咐道：“要是下次再遇见麻烦事，小心行事。”
　　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路见不平，能保全自己都很不容易了，遑论行侠仗义。
　　伍季给崔卿和自己都倒满了酒，答曰：“明白。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就是要小心别摊上事。这次摊上了实在无辜，下次运气可不至于这么背。”他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崔卿一想到这次不是走运，指不定就背上了杀人的罪名去枉死偿命，心下苍凉，也一杯接一杯。
　　祁阳看着空了的酒坛子，心道自己就不该请客，这些家伙肯定是借机放开了喝的，花钱事小，平白添了两个失魂落魄的醉鬼有什么意思。
　　算了，一醉解千愁，这话假得很，但人们就是喜欢骗自己，兴许骗骗也还算开心。
　　女孩抿着豆汁，转头看了一眼白菜碟，大黎已经趁她不注意夹走了大半，她蓦地来劲，把剩下的三片全扒拉到自己碗里，看着青年那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脸，冷笑一声。什么叫引狼入室，这就是。
　　黎璃并没有做贼心虚，得意地笑了。
　　这一顿吃完，崔卿人已经喝晕了，伍季还好，黎璃交代老五兄送人去他们之前住的客栈睡一宿，祁阳掏了银子，说剩下的给小崔兄弟拿去做盘缠好啦。郑寻安葬的事也被祁阳找了个守墓人安排好，两人往南准备继续顺江而下。
　　就此告别。
　　“小友啊，我突发奇想带你南下，不过是一念随心，你是怎么随身带着这么多钱的？”黎璃本以为两个人说走就走是南下穷游，却没想到她能源源不断地拿出钱来。
　　“这叫未雨绸缪，我厉害吧。”女孩得意道。
　　“你之前看出来我要带你出远门？”
　　女孩嬉笑：“不是，就是我自小学会了一件事，无论出门去哪里，我都带着我所有的钱，就算回不去原来在的地方也还能过。钱要是不用，和石头能有什么区别？”
　　“你现在也很小。”
　　“那还是自小。”
　　男子好玩地问：“所以要是这一趟把钱花光了，你是不是准备啃饼子过几个月。”
　　“天生人双手双腿，走到哪都能试着过的，大不了咱们去荒郊野外找野果换换口味，有什么好心疼钱的。”女孩弯腰捡起一块街上的石头手心手背抛着玩——她玩得很好，那石头翻来覆去根本飞不出去。
　　黎璃将手背到后边，莞尔道：“在理。”
　　虽然他们俩都是不可能饿死的主，一个是真的不需要吃饭，一个是聪颖到小小年纪混得风生水起，但不心疼钱在某些时候的确是一种美德。
　　他想起来什么，问：“之前老人家说的香油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是帮忙推车拉虾嘛，可是他那辆老车轮子嘎吱嘎吱的，我想了想，离开苏镇前半夜拿砂石帮他磨了磨那个轮子，又改了几个螺钉，还和人借了一点香油给轮轴涂上。”女孩轻描淡写地说起来，“后面有了点钱，我托去苏镇的旅人游子给他带了一罐香油，告诉他过一个月抹一次，拉水缸不就省力得多了。”
　　黎璃不意外，这是祁小友干得出来的事。
　　等到河边上船的时候，他道：“咱们之后就一直顺江而下，一天半就能到南境，这次半路不会停，困了也得睡船上。”
　　“没问题。”祁阳牵着大人的有力手上了船，找个能玩水的角落坐下。
　　江清风微，春光正好，黎璃这老人家心下愉悦，唠嗑道：“‘灿红如火’便是说这山茶花，可期待？”
　　祁阳对于这个问题却没立刻回答，十分不可爱，只用心地掂掂手里的石子，跳准角度直接玩起打水漂，一连打出去好远，足足弹跳了□□下，要知道这江河可不是静水，能打成这样还挺稀奇的。
　　她满意了这块石头的表现，问道：“大黎，你能打几下？”
　　“我没带石头。”男子如是回答。船已经开了，暂时不好捡石头。
　　女孩盈盈一笑，终于捡起刚才的问题：“我没去过，也不知道有多么值得期待，不过肯定是好玩的地方咱们才去的。”
　　黎璃莞尔道：“天底下可有你觉得不好玩的地方？”
　　“如果是能轻易离开的地方，那就一定可以好玩；不好轻易离开的地方，再怎么会玩也迟早会腻的。”祁阳划着水，准备脱了鞋坐一边，试试看会不会有鱼咬她，“大黎，你说我把鱼饵涂到腿上打浪，那些鱼大多又没什么牙齿，胆子小得很，偏偏嘴馋，它们该怎么办呢？”
　　青年从未想过这事，不知如何回答。
　　这次渡船的船夫是个话少的中年人，被这小姑娘给逗笑了。不过等到船上养的两只青黑鸬鹚和小孩玩上，不好好去水下捕鱼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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