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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
那张粲然的笑脸和眼前涕泗横流的哭脸骤然合在了一起。
“你别说了,我给你请大夫......”
泪眼模糊的唐青宁见到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彻底慌了神,她抖着手握住了冰凉的那只手。
玉竹用尽最后气力抓住她袖缘,目光已散,面若金纸,“账本……备了一份……在……”
话音戛然而止,枯瘦的手软软垂落,腕间金钏撞在踏凳上铿然一响。
唐青宁一直将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
玉竹为她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唐青宁不知道怎么偿还。
她颤着手剖出那枚沾血的羊脂玉扳指——扳指内侧深刻“文侑”二字。
又将所有的积蓄拿出来,找人修补了她的尸身,给她买了口薄棺,好好安葬。
玉竹无愧于她,她却有愧于她。
玉竹死后,她不得不接客,在春夏交接之际,恰好遇上了她自以为的恩人,当今的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孙沽......
盛元二十三年的夏天,孙沽没有再来阁里,冯妙莲再次让她接客,唐青宁闭着眼接受了她的命运。
在那一年的秋天,公孙郦终于要死了,她原本买通了照顾他的下人,可以轻而易举又不留痕迹地要了他的老命,但是心里总觉得沈修文身后还有人。
就这点疑惑让她一直留着公孙郦,就等他脑袋清明的那一日问个清楚,然后再让他死个痛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公孙郦死前留了一点良知,说出了孙沽的名字,隔了两日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唐青宁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刚入冬,她拿着收集好的证据,敲响了那面立在宣武门,可以上达天听的鸣冤鼓。
终归是升起的高堂断了她最后一丝念想,也让她两年的汲汲营营成了一场空。
她那时的谨慎让她留下了这个玉扳指,虽然不能成为什么呈堂罪证,但是却能为沈修文布下一个局......
夜幕低垂,明月高悬,星光点点。
顾妤收好东西,点燃了带来的火引子,云仙阁全是木质的阁楼,现在楼里被搬空,只剩下用来装饰用的不值钱的绸布还留着。
月朗星稀,天干无风,恰恰是个适合放火的夜晚。
她熟门熟路地从后门出了云仙阁,转头便和云仙阁后门的那片湖上,乘着小舟观星的白衣公子对上了眼。
该死的,东厂的探子果然还是盯着她。
她无论做什么,都逃不过东厂的眼睛。
身后渐渐亮起的火光陡然照亮了这片天,将许裘的脸照得分明。
顾妤站在暗处,黑色的兜帽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环顾四周,除了许裘没有旁人,她立马别过眼隐入黑暗之中,抄近道往顾府走去。
她送了许裘一个大功劳,许裘也决定对她所做之事视若无睹。
一报还一报,他们两清了,这样很好。
过了一会儿,东厂的番子才赶来湖边,云仙阁火光冲天,整个盛京城都从睡梦中惊醒。
“公子你让我们去四周查探,可是没有可疑的人影,这云仙阁突然起火了,那贼人定是入了阁中。”
“没事。”许裘不在意道,“反正该拿的东西都拿到了,这贼人估计就是想拿点值钱的财物,为了毁踪灭迹所以才放了火。”
“烧就烧了,这事交由大理寺去查,后续不用插手了。”
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唐青宁果真死而复生了,他不禁有点好奇,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正月初五 。
顾缙让人备了礼品去沈府拜会,毕竟是要结姻亲的人家,两家还是要多多走动的。
顾妤一早就被拉起来梳妆打扮,额间贴了珍珠花钿,头上戴着赤金累丝牡丹分心,身上穿着粉地缠枝莲纹竖领长袄。
外罩她最喜欢的那件白狐大氅,俨然一副端庄淑女模样。
武安侯府马车碾着寒风停于沈府八字影壁前。
顾缙去见沈家父子,她则要谒见二品诰命夫人,沈修文的夫人,前朝首辅的孙女,庄梦蝶。
就她所知,沈夫人所出的只有沈长清一个,沈修文的两房侧室倒是一人生了一个女儿。
穿过五开间厅堂时,她眼角扫过多宝阁上陈列的宣德炉、钧窑洗,满室清贵气象。
沈夫人庄梦蝶正在后园暖阁招待女眷,见顾妤来了立时招手,“阿妤,上次见你我就说要让你见一见我府里的其他姑娘,你瞅瞅,年岁比你小上一两岁,但是性子却不如你沉稳。”
这位二品诰命夫人头戴点翠祥云冠,身着绛紫缂丝通袖衫,腕间十八子碧玺念珠温润生光。
她转头睨了眼两侧庶女,沈长月立即笑嘻嘻凑近,“嫂嫂好。”
沈长雪也附和道,“嫂嫂好。”
顾妤顿时羞红了脸,眼角眉梢带着赧意。
庄梦蝶伸手拉过顾妤的手,让她坐在身边,“以后都是一家人,要互相帮衬着。”
“庄姨,我晓得的。”顾妤低着头,小声地回答道。
“我听闻你上次出了许多钱买粮食给那些难民吃,可是真的?”沈长月问道。
她听闻过顾妤的许多传闻,有好的也有坏的,长了十七年都没什么声响的顾妤,突然在盛元二十四年闻名于盛京。
沈长月对她满是好奇。
“确实如此,不过我也只是听从兄长的安排,为他做些事罢了。”
顾妤说完垂首赧然一笑,耳垂珠坠在颈间投下细碎晃影。
“我听闻庄姨也拿出了自家的粮食在东江米巷设了一个月的粥棚,庄姨深明大义,体恤百姓,是个女英雄。”
“哈哈,我哪能经得住你这般夸,都是为老爷做事。”庄梦蝶受用地拍拍她手背,“你做的不错,家中的夫人就要这般深明大义,相公才能在朝堂中有个好名声。”
庄梦蝶很喜欢这个儿媳,家世又好,长得也好看,仪态规矩都学得很好,脑子也活泛,能做好自家儿子的贤内助。
“.....云仙阁那场大火烧得可真好。”沈长月笑道,“嫂嫂也听说了吧,兄长老喜欢往那里跑,现在人没了,楼也没了,这下他肯定也收心了。”
顾妤原本红润的脸色顿时褪去了血色,“我听说了......”
“月儿你说这事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长清都是被那些狐朋狗友邀去的,哪里是他想去的?”
原本和善的沈夫人此刻色厉内荏,“阿妤,别想那么多,长清不过是少年心性,以后成家了,心也会定下来。”
“外面的那些女人难道还能带回府不成。”
她还提了沈长清几次推脱顾妤邀约的事,为他开脱是因为府中事务繁忙的缘故。
顾妤只是扯了扯嘴角,想起了另一桩事,“我刚才路过前厅时,见到沈伯父的那帖临江仙写得不错,不知道可否讨了去,全做观摩用,只是挂在书斋,便是满室清贵。”
沈夫人细眉微挑,“只是副墨宝而已,你若是喜欢,我差人给你取下来。”
说着就让丫鬟取下来给顾妤,顾妤拿到墨宝果然好生欢喜,分外珍爱地收好。
“多谢庄姨,沈伯父写得一手好字,字字都有风骨,若是我临摹临摹不知道有朝一日可否在书法上有些进步......”
庄梦蝶见她夸奖不止,夸沈修文也如夸了她一般,眼角眉梢带着春风得意。
她拉着顾妤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放了顾妤离开。
因为沈长清在前厅会客,顾妤只在告别时匆匆见了一面,但是观他神情,已经和往日一样了,并不像还在生气的模样。
应该是秋菊替她写的信有了效果。
顾妤的马车刚驶出沈府街口,便闻后方传来净道锣响。
她掀开青呢车帘,恰见四人抬的步辇落地,一人面白无须,身着正红织金蟒袍,蟒首昂然吐信,四爪踏着江涯海水纹,玉带嵌的猫睛石在天光里淬着冷芒。
“兄长你瞧,”她道,“那位大人的官服好生气派,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制式?”
顾缙目光骤凛。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件补服。
盛元二十四年唯司礼监掌印许山海得赐坐蟒补服。
因为当年嘉贵妃鸩杀案中,许山海以肉身替幼帝挡下毒酒,生生呕血三升,命悬一线,换得今日权倾朝野。
他既是盛元帝最信任的人,又是掌有实权的内相。
“是许山海,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顾缙沉声放下车帘。
“沈尚书还真是得皇上圣眷,竟然派了许掌印亲自来问候。”她的语气带着笑,也带着不经世事的天真。
“他亲临沈府传旨,绝非吉兆。”他沉默了片刻,继续道,“若沈修文被牵扯进卖官的案子,阿妤,你与沈长清的婚事就退了吧。”
“但凭兄长做主。”顾妤垂首敛眉。
管易云是在从沈府回来以后才被东厂的人带走的,如果两人已经提前通了消息,沈修文可以保下管易云的命的话,管易云未必会将沈修文供出来。
东厂抄了仙云阁,那必定是因为那里有证据,那证据是不是和玉竹拿到手的是一样东西?
倘若那账本牵扯的官员里根本没有沈修文呢?
申时三刻,崇文坊南侧尽头,一个普通居民小院后门的榆树下,悄无声息停了一辆青幔小车。
一个头戴方巾、作郎中打扮的中年男子提着药箱匆匆叩响角门。
“姑娘要的人,今夜子时‘病殁’。”
男子从袖中滑出一枚木牌,刻着“庚字柒叁”的编号,“诏狱昨夜确有个染了痨病的女囚咽气,身形与姑娘要的人相仿,已打点好仵作记作周伊人。”
顾妤将沉甸甸的锦袋递过去——里头装着一千五百两银票。
男子数了数银票,又补一句:“只是周氏右手伤得重,便是救出来也写不得字了。”
周伊人原是云仙阁的花魁,诗画一绝,容貌倾城,引得无数王公贵族折腰,素有盛京第一美人的称号。
只不过现在入了狱,右手指甲被人拔了,手指也有损伤,脸上更是留了伤痕,那些追捧她的人都如潮水般散去。
没想到竟然会有位富贵人家的小姐愿意花钱打点,救她出来。
“无妨。”顾妤低声道,“人能活着出来就好。”
子时的更梆敲过三下,运尸车从诏狱偏门吱呀呀驶出。
守门番子掀开草席看了眼——那女尸面部已生满紫斑,右手全部缺了指甲,与档案所记“痨病溃烂”全然吻合。
他嫌恶地摆摆手,车夫立刻扬鞭没入夜色。
尸体最终运往乱葬岗,而真正的周伊人早已被灌下迷药,藏在水车的暗格中带出诏狱。
当她在顾妤新赁的小院醒来时。
窗外飘起细雪,周伊人愣愣地看着容貌秀美的陌生小姐,素手拿着一只湘妃竹笔,一笔一划地练着字帖。
她伸手摸了摸已经被上了药的脸颊,恍然醒悟,她并没有在做梦,也没有到地府,她还活着。
“你是谁?”
顾妤见她醒来了,也抬眼看她。
她透着层层珠帘,望向周伊人怔愣的眼眸,似是在透着她看另一个人。
她也曾有过钦慕之人,也曾心怀过侥幸,也曾卑微地乞求过上位者的怜悯,但那都只是她的白日妄想。
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从来都是如此。
“无论我是谁都不重要,是我救了你。”顾妤将手中的笔搁在了一旁的笔架上,“但我不求其他。”
“我救你是因为你也曾对我有恩,如果不是那点恩惠,我不会浪费银钱做这种麻烦事。”
周伊人曾经做过教导唐青宁诗文的师傅,也曾在她逃出云仙阁去报案时,帮她找了托辞隐瞒行踪。
她是她在阁里除了玉竹之外唯一感知到的善意,所以她救她也是理所应当。
而且周伊人有一手厉害的本事,就是可以模仿一个人的笔迹,模仿得九成九像在,只不过她现在右手毁了,得休养。
周伊人惶然不安地看向顾妤,“我不认识姑娘,我也不知道我对姑娘有什么恩惠,不过姑娘对我有大恩,我虽是个青楼女子,但也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希望能为姑娘做点事。
可是我的右手写不了诗文,唯一值得追捧的容貌也被毁了,我实在想不明白,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才能抵得了姑娘的这番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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