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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望舒】
“师父......”待赵令曦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喃喃自语了什么。
这少当家,为何与她的师父长得如此相似,浑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
萧山一脉,仙力润体,无论年岁,均不显苍老之色。
赵令曦第一次见到师父萧倾风的时候,他便是寻常人类而立之年的模样。
萧倾风能成为萧山圣子之师,不仅是因为其无人可及的功法,更是因其道心坚毅。
为维护萧山一脉血统纯正,萧山不可与外族通婚。然萧山女仙众多,其貌美,亦非寻常人类可比,因而萧山男仙亦从未有过破坏此规矩的想法。
萧倾风作为萧山众仙中风光霁月的存在,本是众多女仙倾心的对象,然萧倾风一心向道,终身未娶,故而众长老感起心性非同寻常,在萧雪沉降世时,便命其为这位同样需心无杂念,一心问道的圣子之师。
可赵令曦今日见这少当家......
赵令曦抬手轻触这位少当家手腕,当真感其体内暗暗有仙力流动。
赵令曦神色一凛,有些荒唐的想法不由得出现在她的脑海——莫非这少当家是师父尘缘的果?
纵使心里万分震惊,赵令曦还是扫视了这少当家周身。除去额间血窟,当真并未见其他伤痕。倘若其为师父之子,应当具有不同于寻常人类的抵抗和自愈能力,怎会如此这般轻易死于攻击,简直和当年被影妖攻击时毫无还手之力的萧山一脉一样......
赵令曦指尖一抖,心里不禁一惊,难道此番这瓮,真是为她所造?
屋外传来脚步声,赵令曦迅速捡起白布,覆盖尸体,而后闪至窗边,翻身离去。
县官同仵作返回时,一愣,不确定地开口道:“为何本官觉着这空气里,有股异香?”
一旁仵作嗅着这空气里的腐烂气息,眼睛抽了抽,还是斟酌着拍马屁道:“大人好鼻力,尸体分解过程中的确会散发少量香味物质,寻常人等皆难以察觉,小人也无此能力,没想到大人竟有如此天赋。”
县官听了一愣,而后沾沾自喜道:“看来你们仵作的能力还有待提高啊!”
仵作只能连连点头哈腰:“是,大人说的是,小人日后一定努力精进实力。”
县官拍了拍仵作的肩,笑着点了点头。
“眼下这凶手已经确定,却是超出了本官的管辖范围,还是尽快通知家属说明情况,让他们出具甘结,领走尸体,这天气炎热,尸臭飘得远,咱们最好早早了结这桩事,免得县衙里尸臭连天。”县官掀开白布看了眼尸体说道。
仵作点头附和:“是,大人,小人这就去与书吏对接验尸情况。”
县官点了点头:“此事本官便不上公堂宣布了,反正左右也无法抓住凶手,你私下告知便可。尽早让书吏带着差役把最后的尸结送去望月阁,但注意礼节,不可怠慢。”
仵作躬身应道。
二人很快离开了尸场。
窗外,赵令曦靠墙而立。
听这县官的意思,尸检已然结束,后续就是书吏撰写尸检报告送到望月阁,只要望月阁出具对尸检结果无异议的甘结就能领走少当家尸体,然后火化埋葬。
前后拢共不过几日,一切证据都会彻底湮没在火焰里。
连同那张和师父极为相似的脸。
赵令曦有些怅然。
如若这事当真是妖族所为,这少当家之死,她便也难辞其咎,而他如果真是师父的......
赵令曦摇了摇头,她不敢再细想。
赵令曦没有查案的经验,也没有查案的能力,但她还是在聚灵湖边盘桓了一夜。
湖边草木旺盛,所寻之处,竟无一丝血液痕迹。
按照仵作的推测,少当家是先由额部攻击一击毙命,而后落入水中。以尸体入水,故全无溺水者挣扎痕迹。但岸边周遭竟然无半点血液残留,赵令曦不禁疑惑,倘若是影妖所为,其断然不会有转移尸体,伪造第二现场的必要。毕竟无论在何处,只要死者出现一击毙命的血色窟窿,必定会被认为是萧山女妖所为。
除非死者是在湖面之上遭到攻击致死,否则赵令曦很难想到有任何不在岸边留下作案痕迹的方法。
同理,于影妖而言,并无将少当家悬在湖面,而后杀之的必有。
这案子,恐怕另有蹊跷,这聚灵湖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这凶手的目标,恐怕不是为了嫁祸于她,或者更准确来说,嫁祸于她,不过是为了让县衙快速结案,而不查到他的头上。
这绝非影妖所为。
既然凶手另有其人,在查明真凶之前,这尸体可不能这么轻易被火化。
清晨天光破晓,赵令曦立刻返回了望月阁。
当家许是一夜未睡,当她独坐在偌大的一楼戏台边上时,见着晨曦中一白衣女子翩然而入,竟一时间忘记了流泪。
待女子走近,她才发现,是二楼雅间的客人。
当家抬手摸了摸脸上纵横的泪痕,开口寒暄:“姑娘怎得此时归来?”
赵令曦长身而立,并未立刻回答。
看着眼前仿佛一夜白头的女人,一道酸涩的情绪忽地哽在她的喉间。如果她的猜想正确,或许此人,当是她的师母。
“令郎......”赵令曦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当家听到赵令曦的话,突然神色一僵。而后避开赵令曦的目光道:“姑娘也听说了吗?”
望月阁少当家因违背承诺,为萧山女妖所杀之事,早就传遍了栖霞泽。来往之人虽同情其遭遇,但不免对其被杀原因八卦,纷纷在背后道这少当家平时见着雅正端庄,实则暗地里玩弄了不知多少人的感情,最后败露,才遭此一劫。
比杀人更让人痛苦的,是诛心。
许是当家的满腹委屈无处倾吐,在赵令曦的沉默里,她竟然忍不住开口道:“念伊他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孩子,不是他们口中玩弄他人感情的浪荡子。”
原来他叫做念伊。
“令郎的名字,是您先生取的吗?”赵令曦下意识开口问道。
当家一愣,盯着赵令曦缓缓开口:“是......姑娘怎知......”
赵令曦道:“念伊,念伊,思念伊人。我想您的先生一定很爱您。”
一抹苦笑在当家脸上闪过,被赵令曦捕捉。或许是真的希望得到更确切的答案,她近乎有些不知礼节地追问:“你的先生,现在还好吗?”
她看见当家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许是赵令曦的目光让她难得地感到一种柔和的力量,当家的便多说了些:“念伊出生前,他便离开了,不知所踪,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当初为念伊取这个名字,或许是他早就知道自己迟早会离我而去。”
“抱歉。”赵令曦道。
“和你没关系,姑娘不必道歉,我想倾风自是有自己的道理。”当家道。
徒然听到熟悉的名字,赵令曦不由得心神一震。纵使她早已有所猜想,但当答案真正摆在眼前,她竟然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她突然想起在萧山,在她还有资格站在萧雪沉身边时,她曾天真地玩笑过:“雪沉哥哥,你说师父每日都在静崖独坐,是不是想下山了?”
萧山众人皆知,自萧倾风成为萧雪沉的师父起,他便从未离开过萧山。
那时,她只记得萧雪沉说了句:“师父的想法,我从未勘破过。”
萧山圣子,最善洞察人心。那道他看不清的灵魂,原来藏着一段无疾而终的尘缘。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晨光愈发明亮,拍打着沉溺在梦中的人类。
赵令曦缓缓蹲下了身,握住了当家冰冷的手。
女人惊讶地望向她,红肿的眼眶此时盛满了不解。
赵令曦缓缓开口:“夫人,令郎非萧山女妖所害,凶手另有其人。”
当家似乎反应了好半天赵令曦到底说了什么,待思绪清晰后,整张脸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泪水滴落在了赵令曦的手腕,灼人。
“姑娘你说什么?”当家哽咽开口。
“我昨夜于聚灵湖边探查,湖边无令郎血迹,可见聚灵湖非令郎最初出事地点。萧山女妖杀人,不会刻意伪造其他现场。所以夫人,凶手另有其人。”赵令曦看着情绪激动的女人,开口解释道。
“姑娘你为何关注此事?”当家震惊于赵令曦的判断,但更让她意外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为何如此关心念伊之事。
赵令曦半真半假开口:“我第一次见夫人时,便觉得夫人面善,像极了......家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母和家母亦无异。赵令曦这样想着。
“姑娘的母亲......”女人谨慎开口。
“早已去极乐之地。”赵令曦很快回道。见证了母后在冷宫的境遇,赵令曦总是在想,或许人间于她才算是地狱。
“抱歉。”当家的没想到眼前姑娘看着年纪轻轻,竟然有这番遭遇,一时间也不由得为她伤心起来。
赵令曦释怀地摇了摇头,开口道:“此番告知夫人,是因为我知道近期衙门会出具最后的结论。若定性为萧山女妖所杀,衙门便不会再继续调查下去。夫人,届时凶手便会成功逃脱,令郎便也永难安息。”
当家流着泪重重点头:“谢姑娘此番告知,我已知晓该如何行事。”
不出所料,临近正午,官衙书吏便带着两名差役来望月阁宣读尸结,言辞之间皆控诉萧山女妖的惨无人道。然而末了便是一句无能为力,劝当家早早前去认领令郎尸体,让其安息。
正午的望月阁正是生意兴隆之时,大堂和包间座无虚席,围观群众纷纷探头观看这场好戏。众人一听这萧山女妖杀人结论,便开始低声交流起来,什么“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伪君子”的腌臜词汇不绝于耳。
当家独自立于书吏前,沉默不语。
待书吏将提前撰写好的甘结交予其签字画押时,当家突然开了口:“大人,民妇对尸检结论有异议。”
许是从未遇见过质疑尸结的情况,书吏下意识看了看两旁的差役。三人面面相觑。
望月阁也因当家此番顿时陷入了死寂。
书吏牢记着县官的嘱托,最先反应过来后恭敬开口:“不知夫人有何疑虑?”
当家道:“所有人皆知萧山女妖杀人皆是因其背信弃义。先不说念伊心性纯善,根本不可能招来此番祸患。但就萧山女妖杀人风格来看,大人应当清楚,她习惯一击毙命,而后离去,不会再管多余的事宜。”
书吏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令郎额间伤正是一击毙命,这也是我等下此判断的原因。”
周围围观的人也暗自点头,谁都知萧山女妖妖法高深莫测,她手下的冤魂,俱是额间一洞,直捣脑浆,一击毙命,绝无生还可能。
当家听着四周再次渐起窃窃私语,缓缓开口:“那敢问大人,为何萧山女妖聚灵湖边杀人,岸边却全无血迹?”
书吏被问得一愣,连同周围的围观群众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有能力在望月阁消费的人,都非等闲之辈,只需当家轻轻点拨,他们便都不约而同意识到了此事的蹊跷之处——萧山女妖杀人即走,案发现场理应血迹喷溅,而此番聚灵湖边全然无痕,俨然第二现场的模样。
“莫非,此次真不是萧山女妖所为......”有食客斗胆开口。
“阁主所说有理,萧山女妖怎么可能杀了人还清理现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另一人附和道。
“可这少当家是额头中击,一招致死,当今世上还有人能用同样的手法这般杀人?”一人说着竟然忍不住抖了起来。
也不怪乎此人如此胆战心惊,因着萧山女妖杀人尚且有迹可循,可倘若出现了其他不按章法杀人的存在,他们这些寻常百姓才是真的避无可避。
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同书吏本人。他紧握住手里的文书,冷汗直冒。
县衙断案,从未出过如此大纰漏。
这望月阁虽说无权,但到底钱财丰厚,倘若县衙咬死旧判,恐怕不出十日,这丑闻就能被宣扬到国都去。届时,县官大人的升迁之路受到影响,他这等小官员必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书吏思及此,立刻不由分说拱手朝当家道:“夫人所言有理,此番县衙原本是想要尽快查明令郎之事,好早日让您安心,没想到好心办坏事,竟然出了此等纰漏。小人会回去禀明县官大人,决计不会让背后之人逍遥法外。”说完,便带着差役朝当家躬身致歉后,迅速朝县衙赶去。
众人眼见着书吏一行人仓皇逃窜的背影,不禁嘲弄起来,待回过神来,便发现大堂中央已然空无一人:“诶?阁主去哪儿了?”
二楼雅间。
“姑娘这番恩情,我难以为报,日后在栖霞泽,姑娘只管用望月阁的名号。”说着,便拿出了一枚碧青玉牌,“此牌为望月阁凭证,望姑娘收下。”
赵令曦低头看向玉牌,并未犹豫便拿在了手中:“敢问夫人,尊姓大名?”
“秦望舒。”女人开口道。
“极美的名字。望舒夫人,如果不介意,也请记住我的名字吧。我叫,赵令曦。”赵令曦缓缓开口。
秦望舒喃喃重复道:“赵令曦。姑娘,我记住了。”
赵令曦此时仿佛才得以认真打量她的这位“师母”。岁月并未善待于她,但眉眼间仿佛又能窥见她当年嫣然一笑的容颜,足以让那个在高山上孑然而立的灵魂产生支撑一生的震颤。
“望舒夫人。我还需要在望月阁叨扰些时日,令郎之事,我会帮忙查清楚的。”赵令曦轻声道。
与此同时,望月阁外,一道身影如羽毛般轻巧落地,而后朝台阶迈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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