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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动
周六下午的补习课结束得早,教室里人群很快散去。
许驿晟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拉链拉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他起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正对着窗外发呆的周诺仪。这家伙保持那个姿势已经快一分钟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耳机线。
“你走东门还是西门?”周诺仪像是突然回神,转过头问道,语气轻松,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空茫。
“东门。”许驿晟背好书包。
“啊哦……不顺路了。”周诺仪耸耸肩,把书包甩上肩,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走廊里很安静,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
“你最近情绪不太对劲。”许驿晟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很清晰。
“啊?”周诺仪猛地转头,脸上是真实的错愕,随即扯出一个笑,“有吗?许学霸,你还会看相了?”
许驿晟侧过脸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什么都没说。
“我挺好——”他的笑容在许驿晟平静的注视下渐渐挂不住,声音低下去,“……这么明显?”
他没否认。
两人沉默着走下楼梯。走到二楼拐角时,周诺仪忽然停下,靠在栏杆上,目光看向楼下渐渐稀少的人流。
“其实……也没什么。”他开口,语气故作轻松,“就是……想起点以前的事。”
许驿晟没催他,只是站在旁边。
周诺仪挠了挠头:“初中那会儿,我也是文艺积极分子来着。有次年级搞才艺展示,是……节日还是什么来着,我报了名。”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吉他,练了挺久,觉得还行。结果上台那天,话筒出了毛病,声音时有时无。我本来就紧张,这下更完了,节奏全乱,还忘词……底下开始有人笑。”
他说得很简短,但许驿晟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满怀期待的少年,在哄笑声中手足无措地站在台上。
“后来呢?”
“后来?”周诺仪耸耸肩,“硬着头皮弹完了呗。下台的时候,我们班主任——人挺好的一个老师,拍着我肩膀说,‘勇气可嘉,就是下次准备充分点’。我知道她是安慰我,但那种感觉……”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就因为这个?”许驿晟问。
“也不全是。”周诺仪踢了踢栏杆,“可能我就是……不太适合站到最前面吧……”
“虽然没见过你表演,但听起来应该也不差。”许驿晟说。
周诺仪愣了一下,看向他,随即笑了:“谢了。不过……”他叹了口气,“有时候就是过不了自己这关。明明知道事情过去了,但那种尴尬和……失败感,好像会自己跑出来。”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平时那种夸张的表情,显得很平静,甚至有点疲惫。许驿晟忽然意识到,周诺仪平时那些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样子,或许只是一种保护色。
“走吧。”周诺仪重新背好书包,“再站这儿要喂蚊子了。”
他们在教学楼出口分开。两人停了下来。“喂,许驿晟,”周诺仪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向他,那双总是很亮眼睛,此刻难得地露出一点近乎执拗的认真,“你觉不觉得,有时候……站在很多人面前,特别傻?”
许驿晟回视着他。
周诺仪问这话时,下巴微微抬起,好像满不在乎,可眼神深处却有一丝类似不安的东西在晃动。他确实不拘谨,他甚至是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在问,仿佛只要对方一点头,他就能立刻用十倍的笑话把这件事揭过去。
“看情况。”许驿晟回答得很简略,“想做就做,不想就不做。别人的看法,不重要。”
周诺仪愣了两秒,随即嗤笑一声,肩膀松了下来,那点刻意摆出的认真和执拗瞬间消散,又变回平时那副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可以啊许同学,挺酷。”
他抬手,似乎想拍一下许驿晟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改了方向,转而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本来就有点乱的头发弄得更乱。
“行吧,你酷你有理。”他转过身,背对着许驿晟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走了啊,明天见。”说完,他便朝着西门的方向,脚步轻快地走了,背影很快融入放学的人流和渐浓的暮色里,看不出什么异常。
许驿晟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完全看不见周诺仪的影子。寒风掠过,他拉高了衣领。
不重要吗?
许驿晟转过身,独自走向东门。路灯次第亮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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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许驿晟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周诺仪的消息,一个小区定位,附言:「空巢少年在线求投喂,来不来?冰箱有存货,手残但敢做。」
许驿晟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地址发详细点。」
按响门铃后,几乎是立刻,门就开了。周诺仪穿着件宽大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短裤,头发有点乱,像是刚睡醒或者在沙发上滚过,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看到许驿晟,他眼睛一亮,侧身让开:“快快快,进来,我刚把食材准备好,就等你了——虽然你可能要当小白鼠。”
房子不大,收拾得还算整齐,透着一种随性的生活气息。
客厅茶几上摊着几本杂志和乐谱,墙边倚着那把木吉他,琴箱打开着。
许驿晟在沙发坐下,周诺仪已经钻进厨房,叮叮当当一阵响,然后端出两个盘子,上面是卖相……颇为抽象的煎蛋和烤得有点焦的吐司,还有两根躺在盘子边显得有点孤单的火腿肠。
“艺术,懂吗?这叫抽象派晚餐。”周诺仪把盘子往茶几上一放,自己盘腿在地毯上坐下,递过来一双筷子,“尝尝,绝对……能吃。”周诺仪还翻出两盒冰牛奶。
“大晚上就这么招待客人?”许驿晟实打实的有点嫌弃。
“刚才差点什么都没翻到,差点就要请你吃空气了,好不容易翻到冷藏里面有几片面包就不错了,挑什么?”周诺仪拆开吸管,喝了口牛奶,“主要是无聊,又不是专门叫你来吃饭的。”
聊天的内容也天南海北,从最近新出的游戏,到魏泽源课上又一个冷到南极的笑话,再到边静为元旦晚会选节目快要薅秃的头发。但每当话题无意中滑向“表演”、“上台”这些字眼时,周诺仪的声音会不自觉低下去一点点,或者很快用一个玩笑或别的话题岔开,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眼底的光芒会有一瞬间的凝滞,像晴朗天空忽然飘过一片极薄的云,倏忽就不见了。
许驿晟慢慢喝着牛奶,将这些细微的变化收在眼底。
“你呢?”周诺仪解决掉最后一片焦吐司,用纸巾胡乱擦了擦嘴,忽然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许驿晟,带着点促狭和好奇,“别藏私啊许老师。肯定有压箱底的本事吧……欸我看你手指长的,适合弹琴。”
许驿晟迎着他的目光,没躲闪:“钢琴。学过几年。”
“我就知道!”周诺仪一拍桌子,兴奋起来,“弹得好吗?是不是特优雅那种?想象一下,你穿上西装往钢琴前一坐,灯光打下来……啧,那画面,绝了。”他边说边用手比着,眼睛发亮。
“会一点而已,早不碰了。”许驿晟打断了他的想象,语气没什么波澜。那些被按在琴凳上重复枯燥音阶的岁月,并不值得被这样兴致勃勃地讨论。
“可惜。”周诺仪靠回椅背,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惋惜,“要是我会,肯定天天弹。不过……”他笑笑,看向墙边的吉他,“我还是更喜欢吉他。抱着它,就像抱着……嗯,一个不会笑话你的朋友。”
吃完饭,周诺仪主动收拾碗筷。许驿晟要帮忙,被他拦住:“别,你是客人。而且……”他狡黠地眨眨眼,“一会儿还有项目。”
许驿晟回到客厅,目光再次落在那把吉他上。琴箱旁还放着几本翻旧了的乐理书和一堆手写的草稿纸,上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还画着奇怪的符号。
周诺仪洗完碗出来,看到许驿晟在看他的“草稿”,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瞎写的,不成调。”
“自己写的?”许驿晟拿起一张纸。
“嗯,有时候脑子里有旋律,就记下来。不过大多是半成品,见不得人。”周诺仪走过去,也低头看着那些纸,“初中的时候,写完那首失败的歌之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想碰琴。后来有一天,实在是憋得难受,又拿起来,胡乱弹,胡乱写,发现……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至少纸不会笑我。”
他说着,从许驿晟手里轻轻抽走那张纸,小心地放回原处,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珍视。
天彻底黑了。周诺仪关掉了餐厅的灯,只留下客厅一盏昏暗的壁灯。
“准备好了吗?”他站在客厅中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驿晟,然后伸手,按下了墙上的一个开关。
“咔。”
壁灯熄灭。
紧接着,天花板中央,一片幽深璀璨的“星空”毫无预兆地铺展开来。
那不是简单的星空灯投影。是真正嵌入式的星空顶。
无数颗细小的、亮度各异的灯珠,按照真实的星图排布,明暗交错,层次分明。有璀璨如钻的“亮星”,有朦胧如雾的“星云”,还有一条由更密集光点汇成的、柔和发光的“银河”,斜斜地横贯整个天花板。
星辉不是刺眼的白光,而是带着微蓝的银辉,如最细腻的纱幔般轻柔地洒落,瞬间将整个客厅笼罩在一片静谧、梦幻到近乎神圣的光晕里。家具的轮廓变得模糊而温柔,空气里仿佛漂浮着发光的尘埃。
怎么样?”周诺仪站在那片人造的苍穹下,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孩子气的得意和分享巨大秘密的快乐,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片星空,“我磨了我爸整整一个暑假,答应承包未来一年的洗碗工作才换来的。不开别的灯,就这样,是不是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什么考试排名,什么乱七八糟的烦心事,都被这些光吸走了。”
许驿晟微微仰头,目光缓缓扫过那片逼真的穹顶:“嗯,很好。”他给出了诚实的评价,声音在静谧的星辉中也放轻了些。
周诺仪满足地笑了,那笑容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干净。他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陷进去,怀里抱着一个方形抱枕,仰面看着头顶的“星空”。
他的声音在星光里变得有些飘渺,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时候我就瞎想,要是我们真在一艘没有目的地的宇宙飞船里,窗外就是这样的星星,一直飞,一直飞……没有重力,没有时间,也没有‘必须做好’的压力,那该多好。”他的眼神逐渐放空,焦点落在遥远的“星海”深处,嘴角挂着一丝近乎虚幻的向往。
许驿晟靠在单人沙发里,沉默地听着这些脱离现实的幻想。他向来不擅长应对这种柔软而私密的时刻,语言在此时显得笨拙而多余。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的陪伴。让那片静谧的星光也流淌到自己身上,和周诺仪一起,沉浸在这片短暂虚构出来的、没有评判和压力的安宁宇宙里。
时间在星河流转中仿佛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周诺仪忽然动了。他轻轻放下抱枕,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星光。他光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走到墙边,拿起了那把木吉他。
他走回来,没有坐回沙发,而是直接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将吉他抱在怀里。
第一个音符流泻出来,干净,清冽,像深夜里凝结的第一滴露珠,坠入平静的心湖。
不是任何许驿晟听过的曲子。它很慢,带着即兴的、自由流淌的气息,像思绪的无意识漫步。
时而稀疏如天边孤星,带着淡淡的寂寥和回望;时而又绵密如悄然汇聚的星河,藏着温柔的慰藉和未灭的憧憬。
周诺仪弹得极其投入,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琴弦与指板交接的地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把琴,以及头顶这片包容一切的星光。
许驿晟没有改变姿势,目光却静静地锁在弹琴的人身上。
吉他声在星光浸润的空气中缓缓漾开,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小小的、发光的星辰,诞生,闪烁,流淌,然后温柔地融入那片光的海洋,成为它的一部分。
许驿晟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日常的喧嚣、学业的压力、对未来的模糊焦虑,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这个由星光与琴音共同构筑的的结界之外。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悠长的泛音袅袅散去,仿佛溶入了星光本身,余韵却在空气中微微震颤,久久不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看向许驿晟。星光照亮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整片缩小的、流动的“星河”,清澈,明亮。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轻轻向上弯起,绽开一个安静而无比真实的微笑,这个笑容里没有平时那些夸张的弧度和刻意营造的活力,却比头顶任何一颗“星星”都要温暖,都要动人。
许驿晟也没有说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笨拙,且多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诺仪,看着他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面容,然后,几不可察地,几近本能地,他也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回以一个极淡、却同样真实的弧度。
星灯兀自温柔地亮着,恒久,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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