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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选拔·中
——真菰在山间快步前行。
连日遇到的小鬼都在她应对之内，蓝色的羽织不过带了些灰黄尘土。真菰抬头望一眼被树遮半的天空，收回了视线。
夜刚刚过半。
她的身形轻盈，眉目却微蹙，微笑着的狐狸面具好像也随着她的心绪低下了嘴角。
不知来处的，若有若无的不安预感，顺着握刀的手一路向全身扩散。夜间的寒意早已被奔跑的热度代替，叫她在此时，忽地想起了参加选拔的前夜。
昏黄灯光的屋内，笑闹着的两个师弟，边望着他们，边往锅里放食物的鳞泷师父。
热气顺着柴火和铁锅向上蹿，扑在鳞泷师父的面具上，在真菰的眼里氤氲成雾气一片。
让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一个冬日，她也这样坐在屋子里，火苗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但她还是在发抖。发间的雪花融化了，顺着眼泪一起往下掉，模糊了她的眼睛。
“真菰？”
被叫了名字她才回了神，抿唇笑着，伸手接过锖兔递过来的碗。
鳞泷师父坐在她的对面，面具遮掩了面容与所有情绪。
扑鼻的香气里，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喝汤。温度顺着喉咙流向全身，某一瞬间让真菰有想落泪的冲动。
最开始，是因为想为被鬼杀害的父母复仇才决定成为剑士。
可是不知不觉间，有什么东西温柔地爬进她的心里，把那些暗无天日的仇恨，濒临绝境的寒冷往旁边推一推，挪一挪，慢慢地，慢慢地，让那些痛苦在她的记忆里模糊。
——真菰接过刀，面具，还有崭新的水蓝色羽织。鳞泷师父透过面具落下她身上的视线温和且担忧。
鳞泷真菰想，她会通过最终选拔的。
她会成为出挑的，优秀的，足以让师父骄傲的剑士，用日轮刀去守护更多的人。
“最喜欢鳞泷师父了！”
她抱着精美的狐狸面具，极爱惜地戴上。向山下走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每一次，鳞泷师父都在那里望着她。
这个心思细腻的的孩子在离开师父视线前最后一次回首，额上的面具随着动作歪了歪，她笑着挥了挥手。
“师父，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一定没问题的。
——“水之呼吸，肆之型，打击之潮!”
水流四溅，身首分离。
恶鬼化作灰被风裹挟着消失，她收刀入鞘，吐了口气，继续向前走。远远地望了一眼，前面的树木渐渐稀疏了，留出一小片空地。
月光让可见范围变得很有限，她时时刻刻警戒着周围，脚步声几不可闻。
——可有另一道毫无掩饰的脚步，远远地带起地面微小的颤动。
真菰拔刀出鞘，蹙眉扫视四周，沉下心感受这脚步的来源。就在这瞬息之间，忽如其来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声音的来源和那逐渐变得清晰的地动来源，重合了。
皎洁的月光下，她终于看见那藏在黑暗的乔木间，庞大又粗壮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向这个方向走来。
寒意从脚底腾空而起，顺着脊椎流去全身。压迫感在持续不断的尖叫声里，笼罩在女孩身上。
……是异型鬼。
这绝对不是只吃了两三个人的能到达的水平。
与她同期的剑士先一步冲过来，狼狈不堪，满目惊恐，肩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垂在身后的刀刃已有缺口，昭示了一场恶战。真菰扶住险些腿软摔倒的女孩。全神贯注的呼吸之间，她飞身在树间左右前行，几乎瞬息就把距离拉近!
她终于看清了这异型恶鬼的全貌。
这是真菰所见过的，最难看出他曾经是个人的恶鬼了。
最先落入视线的，首先是那不止一双的手。
巨大的恶鬼，近圆形的身体，深绿色的皮肤，肥肉层层叠叠地垂下来，经脉蜿蜒其上，为了支撑这样笨重的身体的粗壮的脚，然后是不止一双的，像蛇一般盘踞在身上，脖子上的手。
最后，是那相对而言极小的脑袋。
那恶鬼抬起了头，看向飞身而来的真菰。刻着十字的眼睛在眼白里咕噜一滚，然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真菰刹那间有些心慌。
“水之呼吸，叁之型，流流舞!”
那数双伸长而来的，向着真菰和另一位剑士而去的手，在快得看不见身形的攻势里，被尽数斩下!
血液四溅。
真菰落在不远处的树上，举刀欲从背面再攻!
可是那手鬼转过了脑袋。
他全然没有被砍下手臂的恼意，也不再在乎曾紧追不舍的另一位剑士。那粘稠的，带着恶意的视线吸附在了真菰身上，又或者说，是真菰的狐狸面具上。
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带着长达四十年的入骨恨意和执念。
——“哎呀呀，又来了呢。”
“这次，鳞泷送来的，是只敏捷的小狐狸呢。”
“为什么你知道鳞泷师父!”
伸长的手臂被水流斩下，真菰在林间来回穿梭，刻意提高声音让她的话语带了份尖利。
“因为，我就是被鳞泷那家伙抓到这里的呀。”
——“在那家伙还在猎鬼的时候。”
江户时代，应庆年间，距今已有四十年。
怎么会有鬼在这里活了这么久！
真菰面色愈发凝重，她全神贯注地紧紧盯着手鬼被保护着的头颅。
可以肆意伸长的，数量繁多的手臂让她无法接近。问话一半是因为确实奇怪，一半是为了分散恶鬼的注意力。
“我已经吃了四十多个小鬼啦。”
在这紫藤花的牢狱中生活，潜伏了四十年的手鬼，怀着满腔恶意和恨毒，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里变成了另一个地狱！
他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似是看穿了女孩以问话分散他注意力的目的。
不再伸长手臂以攻击，他那脓黄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有意思的事情，开始数自己红色指盖的手指。
“……10，11——”
恶鬼捂住嘴，咯咯地笑着，五六根来自不同手的食指齐刷刷指向了真菰：“12！”
“你会是第十二个被我吃掉的，鳞泷的弟子。”
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他那尖利的嗓音和指尖穿过真菰的太阳穴，女孩的脸色愈发惨白，无数细节在那瞬间被串联起来。
为什么师父很少谈起过去的师兄师姐？
为什么参加最终选拔的试炼难度远远高于柚月咲的师父所布置的？
“鳞泷给你们做的面具就是我识别他的弟子的方法，和他天狗面具上一样的雕刻的木纹，是鳞泷给你们亲手做的，是叫消灾面具，对不对?”
“因为带着这个所以被吃掉，唉，鳞泷送来的小狐狸，你说，这算不算鳞泷杀了他所有的弟子，他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想呀——”
“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真想看看啊。
会和这个小姑娘的表情，一样让人喜悦吗？
真菰的脸空白了一瞬。
“啊啊啊啊啊——”
而下一刻，带着杀意和怒火的泪水在瞬间倾斜而出，顺着女孩的脸颊往下掉。素日里总是温柔垂着，带着淡然和笑意，让她瞧起来不像凡间人的精致眉眼此刻因痛苦瞪起，她近乎撕心裂肺地大喊。
“你给我住口，住口！”
“水之呼吸，拾之型，生生流转!”
刀光如水。
手鬼再次爆发出大笑，倒不如说他扭曲的内心本就以这样猛烈的痛苦为食。视线里的女孩持刀向他跃来，更为猛烈的攻势，还有——僵硬了很多的动作。
被话语所影响，失去了冷静，失去了判断力，让再强大的攻击都变得徒有其表。
手臂再次被斩断，落在了地上，可他丝毫没有感觉。微笑愈发扩大，他挥了挥一只没被砍断的手：“你的力气好弱，就算能靠近我，也砍不掉我的头吧。”
——“我的头，可是很坚硬的。”
而且，这只小狐狸也没有靠近的机会了。
不再敏捷的身影，不再平缓的呼吸。
意外得知的悲讯让不过十三岁的女孩方寸大乱。那痛苦至极的表情让手鬼心花怒放，仿佛已经能想到鳞泷的神情如何悲恸，如何痛不欲生。
在那样扭曲的喜悦里，他的手臂蓄势待发，胜利似乎已在眼前了。
啊，该怎么杀掉这只小狐狸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
手鬼的笑意愈发扩大，心念微动间，其中几只手掌上十指偏了一点方向，朝着女孩的手脚而去!
要被，抓住了吗？
真菰的瞳孔骤然睁大，里面映出朝她袭来的，带着风声的蜿蜒手臂。在半空中的她无力躲开。
我也会…被他杀死吗？
——“林之呼吸，陆之型，林间藤。”
嗯？
就在要碰到的那瞬间，身后，不，身侧，传来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随着这份疑惑一同而来的，是数十道墨绿色的刀光，本来向着真菰而去的长手从中间被斩断，砸落在地！
银白发色的女孩只握着一把刀。空出来的手从真菰腰间将她揽住，将真菰整个人往另一边带去，两个人落在了不远处的树间，风声带起树叶簌簌。
柚月咲松开手。
她的视线落在真菰脸颊上尚未干涸的泪水，落在那颤抖着持刀的手上。她想起刚刚她听到的，成为她望这边赶来的原因的，带着濒临崩溃的，无尽悲愤和痛楚的喊声。
另一把刀同时出鞘。
那总是带着闪烁明亮笑意的，轻快且灵动的面容，此刻完全沉下来了。
她轻声问：“怎么了，真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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